隻不過,美人香消玉殒後,花信風那點愛屋及烏的心也随着葬了,隻剩下看見藥材就傷心的别扭,這讓他的藥理修行一度止步不前。
後來,李爻領兵出征,花信風做了參将,随軍到江南。
那遊弋于江南周邊的羯人慣愛用毒和機關暗器。李爻曾被羯人毒箭所傷,差點丢了命。自那之後,晉朝專門設立了辟毒處和機關所,研究對手的暗器和毒。
花信風也重新把藥理拾起來,這方面功課做得越發足了。
雨又下大了。
李爻的小院裡,花信風給景平拔毒、調藥、處理傷口,一通活計下來,天已經黑了。
“他沒你那次兇險,”花信風随口道,“傷得沒你重,體内也沒有旁的毒。”
李爻掀眼皮看他一眼,沒說話。
“若不是前些日子你發燒說胡話,你是連我都要瞞着麼,好好的身體給糟踐成這樣,你那毒……”
話沒說完,李爻不耐煩了,擺擺手:“轉世投胎的舊賬就該早晚三炷香供着,可别再翻了,他怎麼樣,什麼時候能醒?”
“一半天吧,而且……”花信風看着少年被白帛包着的左臉,“容貌或許毀了。”
李爻心裡惋惜,想說一句“大丈夫不在乎皮相”,又确定這話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思來想去,很難感同身受說出什麼,隻好略過這個話題:“抓了好幾個呢,你且去忙,我看着他。”
再說景平,他話沒說完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有點知覺時,被窗外一聲驚雷,震得三魂七魄集體歸竅。
他左臉和左手疼得要燒起來了,似是有一把魔火啃破了他的皮膚,一點點灼焦他的肉,竄進骨頭縫裡,最後連骨髓都要蒸幹了。
他拼命想睜眼,眼皮卻像被縫上了。
他無可奈何地想:果然下雨沒好事……
就這時,床榻輕微晃了,有人坐在床邊,先在他額頭摸了一把,跟着單手摟着他扶他起來。
景平右邊身子知覺是正常的,能覺出那人懷抱微暖,人卻很瘦,鎖骨和肩峰硌着他的後腦勺。
對方把涼微微的東西湊在他嘴邊,景平便聞見一股好濃的藥味——貼在嘴邊的該是個碗。
他身上哪裡都僵,一碗藥是從牙齒縫裡洇進去的。
給他喂藥那人極有耐心,手非常穩地配合他磨洋工,足耗了一盞茶的時間才把藥喝完,一滴藥都沒濺灑出來。
大功告成,那人安頓景平躺下,輕輕緩了口氣。
景平腦袋裡的混沌被一聲歎息卷開個口,腦袋清醒幾分,胃裡卻一陣翻騰,包餃子攉餡上勁兒不過如此,絞痛刺激得他把眼睜開個縫——他左臉包了布帛,隻有右眼露着,毒素未退,也未見得多靈光。
不分遠近的地方有一點恍惚的暗亮,他視線範圍内沒有人。周圍安靜得讓景平害怕,他甚至懷疑剛剛熟悉的輕歎和抱他那人懷裡的暖是臆想。
他想:我是不是就要死了?又或者我已經死了……
“醒了嗎?”
一隻手略重地按在景平肩頭,依舊是穩極了,神奇地驅散了少年的彷徨。
那人似是知道他的辛苦,彎腰柔聲安慰道:“還困吧?睡一覺,醒了會好很多。”
他在床邊坐下,随着這動作,一縷銀亮的長發蕩下來,落在景平眼前,在他朦胧的視線裡晃了晃。
原來不是臆想啊……
可太好了。
不大一會兒,藥效發作,景平睡着了。
無奈窗外的雷屬實讨厭,片刻就來刷一次存在感,炸響成了毒素的幫兇,讓景平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在一片蒿草地裡。
天下着大雨,電神雷鳴間,火光亂竄,飄搖着不熄滅,映出遠處亂鬥成一團的影子。
景平心裡有個聲音大吼,要他過去幫忙。那聲音說他的至親就在那,需要他去救命。
他剛往前邁步,身後蓦地生出另一股力量扯住了他,那力量也會說話:小世子,不要去,不要聽,更不要看。
正莫名遲疑時,景平眼前的蒿草猛晃。
他嚴陣以待,随着窸窸窣窣碎響,蒿草被分開、壓倒——對方是爬過來的。
景平反應過來這個關鍵,猛然低頭,見有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已經爬到了他腳邊。女人爬過地方,蒿草被壓得歪七扭八,血和着泥濘,鋪成了路。那是一條綿延自天邊的血路,雨水把遠方通天的殷紅洗成了胭脂的顔色……
女人扯着景平的褲腳,她還想拉景平的手。但随着她揚起胳膊,景平看見她袖管裡根本沒有手!手腕處被一刀齊斷的創口正汩汩地冒着血,血漿下露着深深白骨。
景平吓得大叫,急向後退去。
女人擡了頭,她鼻子、耳朵都沒了,五官混沌污濁一片,雙眼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平靜地看着景平。
那黑窟窿被雨水灌了,漾出兩行血淚。
景平呼吸滞澀,心髒都要不會跳了,他撕心裂肺: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