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倏然起身,人往後仰去,李爻的指尖貼着他颌骨劃過,涼微微地,略有些癢。
李爻“呵呵”一笑:“反應不錯。”
景平不吭聲,以攻為守,提掌笑向李爻頸側。
李爻身子隻一晃,就躲過了對方的手刀。他眼看景平一招落空手往回收,“哎”了一聲,屈指彈少年手肘。
景平看出對方下手的位置是麻筋,情急之下,把胳膊一偏,借着收招用手肘撞李爻肩膀,意在逼迫對方撤招回防。
“好!”李爻偏身擡手,“這才是極緻。”
幾乎同時,景平手肘撞到李爻掌心,被順勢一撥,洩了力道。這招拆完,李爻不再動作,眼角挂笑看着景平。
剛才景平腹诽人家撒癔症,現在已經摸明白對方的深意——李爻動作很慢,是故意給他機會躲閃、變招的。
這是試探,也是點撥。
“抛開強身健體,功夫的初衷是傷害,以命相搏時,出招可攻,收招亦可攻,”李爻撣撣他的大袖子,把手一揣,變回高深莫測的模樣,“你的功夫吧……底子紮實,但缺了巧招,也缺了指點和經驗,想來是少有人同你拆招,讓你摸不清自己斤兩,時而不知天高地厚!”
話說到最後,他想起這臭小子前幾日偷偷獨自夜闖太守府,有點咬牙切齒,後悔剛才收招早了,該打他一頓屁股才是:“想更上一層樓嗎?”
景平安靜聽訓,腦子恍惚。他的認知在這些天反複颠覆,他實在沒辦法把二臣之後、南晉右相、堅壁清野的少年将軍和眼前這人歸納成同一個。更何況,這人死了又活反複詐屍,鬧騰得他腦仁疼。
“想,你要教我功夫嗎?”景平收斂心思,直抓重點。
李爻站起來,背着手在屋裡緩緩踱步:“我吧,雖然文韬武略,都過得去,但一來,細算咱倆差着輩分,二來嘛……”
二來他心裡有旁的算計。
李爻這人有個優點,特别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幹飯。他的功夫可圈可點,但那是在屍山血海裡拼出來的搏命招式,憑白有股子戾氣,動起手來能一刀讓人斷氣,絕不多費二道手,這習慣已經刻進骨子裡了,教給景平的話,在尋常情況并不适用;更主要的是他本性閑散,讓他沒事對景平點撥一二,演演高手,接受少年尊崇的目光,他樂得,設想日日如此,他自問沒那個耐心,這孩子本就起步晚,再把他教岔劈了……
但他不能實話實說,于是話鋒一轉:“二來有更合适教你的人。”
他決定把這小包袱甩給花信風,風師侄參将出身,為人中正,跟信國夫人年少情誼,指定當景平是半個兒子悉心栽培。
最後抛開私心,景平被羯人盯着,保不齊信國公世子出現在江南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确保安全之前,暫時留他在身邊,是萬全之策。
少年張了張嘴,看李爻一眼便垂下眼睛,終歸是把想說的話咽回肚子裡。
李爻一時不解,閃念又明白了,笑起來,撫着景平後腦柔聲道:“不是轟你走,你還住在這。”
這話一出,慣于克制表情的小孩眼睛發亮,難得打眼就看出欣喜來。
“哦,對了。這是今天加急趕制出來的,試試合适嗎。”
李爻從懷裡摸出個東西,遞到少年面前。
景平接過,見那是個隻遮半邊臉的面具。材質似是與李爻救他時用的匕首一樣,烏溜溜的,透着很淡的金屬斑斓。并且,那面具打得極薄,戴在臉上幾乎感受不到分量,尺寸意外地合适。上面的花紋設計巧妙,勾彎流轉很像寫意圖騰,恰到好處地擋住了他臉上的紅斑。
李爻端詳他片刻,笑道:“帥氣,”贊過一句,他笑意漸漸淡下去,緩聲道,“這世上以貌取人是常事,面具為你擋得不必要的麻煩,卻不是為了遮你的心,無論如何,心不變,你就還是你。”
景平一愣,李爻從沒跟他說過這樣的話,他忍不住想:他在朝上又會是什麼模樣?
就這麼,少年在李爻的小院住下了,拜花信風做師父那日,花長史比自己娶到媳婦、生了兒子還激動。
當場拿出自己大半年俸祿當紅包給景平,吓得孩子不敢收。李爻笑着接過來塞進景平懷裡:“給你就收着,”他一指後院,“去,先幫孫伯把菜摘了去。”
景平讓他打發走了,花信風的激動勁兒片刻也就下頭了。他擡眼見李爻站一邊看他笑話,舔了舔嘴唇,低聲問:“他那面具是……”
李爻知道他看出來了,點了點頭。
花信風驚了:“你爺爺隻留給你這兩件兵刃,長刀落在都城了,随身匕首,你怎麼給熔了……”
李爻眉頭挑了挑:“那小老頭兒灑脫得緊,老早就教我物盡其用,雪精鐵韌度好,戴在臉上輕薄好受些。”
“你……對景平心裡有歉麼?”
李爻垂了眼,難得正兒八經回答:“說不出來,總歸是覺得和他緣分不淺。”
“這麼一比,我那紅包簡直不值一提。”
花信風苦笑,重重一拍李爻肩頭,眼裡淚花兒要泛出來了,滿臉寫着“你對她的兒子有情有義,我也定不會辜負這份期許”。
李爻嫌他黏糊,一臉嫌棄:“咱說點别的,”他撣開對方的手,換話題道,“我還是覺得範洪奇怪,他再如何精蟲上腦,也不至于傻到要公然留下敵族探子……莫非……”
花信風看他。
“莫非是我太過聰慧,反而低估了某些人的瘋癫愚昧?”
花信風:……
花長史對某人的日常不要臉已經免疫了,捏着眉心不接歪茬:“我暗地查他了,尚且沒什麼特别,往後隻得多警醒些。”
而羯人對景平的糾纏似乎随着纓姝的死亡戛然而止。
這之後,花長史隻要營裡不忙,就種在李爻的小院子了,把功夫由淺至深地捋給景平。
賀景平也樂于去學,二人一個教得認真,一個學得用心。反襯得李爻這輩分格外高的太師叔整日裡遊手好閑。
興許是李爻還存着丁點為人師表的良心,戲園子、酒樓極少去了,一門心思撲在院裡的花草上。那些可憐的花朵不知被他禍害死了幾茬兒。
起初景平還懷着一顆普度衆生的心,妄圖從太師叔的摧花辣手之下渡得幾株是幾株。後來他發現了,李爻這人委實是男兒七八尺,反骨三四丈——越是勸他換個愛好,他越是對花草“悉心照顧”。
越是悉心,花死得越快。
最後還是某天早上,李爻頓悟出自己跟花草五行相克,這般行徑簡直造孽,終于放棄了莳花之樂,把整個院子改種了蘿蔔白菜。
他到底不是能閑住的人,放棄種花之後,又愛上了釣魚。
無奈不知為什麼,李爻相中的愛好,都跟他八字不合,他沉迷釣魚,每每清早出門,下午歸家,魚簍裡連個泥鳅都帶不回。
江南小院裡,幾人一狗,吵吵鬧鬧,一團和氣地過日子。
時間一晃三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