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回了頭,眉目依舊,白發也依舊。
他見景平回來,先是一愣,而後露出個柔和無比的笑,放下竹竿和刀子,迎過去:“以為你還要一兩天才到的,孫伯備了很多今年的新筍,中午我去給你炒了吃。”
李爻從不把自己歸在君子的框框裡,所以遠庖廚之說于他而言形同虛設。從前他身體好時,頗有些口腹之欲,加之總覺得自己年輕氣盛、脾氣急,就拿做飯的火候磨性子。這歪招把性子磨平了多少不好說,一手廚藝倒是練得極快。
在朝為官時,若有同袍到府上吃飯,能得他下廚炒個菜,是要明着開心,暗着得意,好好炫耀一番的。
後來,他越發愛咳嗽,沖不得風、嗆不得煙,下廚也就少了。
隻興緻來時才小露一手。
景平有幸吃過幾次他做的飯,至今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同一盤簡單素菜,太師叔炒出來是清新鮮甜,自己炒的則總有股子土油味。
說話功夫,李爻已經悠達到景平身前咫尺。
兩年不見,臨别時還略矮他一截的少年,已經高他寸餘。在這樣親切的距離間,他是要擡眼才好看對方了。
景平一時沒說話。
他與李爻差輩分,按理說久别重見是該禮數周全一番的,但李爻雖然喜歡裝高人,卻不愛繁文缛節,老早就跟景平交代過,免掉老氣橫秋那一套;景平想對他行個常禮,又覺得那樣不夠表達他此刻的心情。
他突然生出個大膽的念想——好想抱一抱太師叔。
他早沒了親人,不知道久别重見後,陡然撲過去會不會唐突對方。
思慮片刻,景平忍下沖動,退後一步,向李爻行常禮道:“太師叔近來身體安好嗎,這兩年不在你身邊,我很是挂念。”
李爻柳葉似的俊秀眉毛一揚,擡手拍在景平上臂,觸感是硬邦邦的,他笑容綻得更開了:“偷吃了農家的好肥料嗎,長這麼結實。”
景平:……
百轉千回的滿腔牽念,頓時被攪合散了。
可他又覺得真實親切。
太師叔不一直是這樣嗎。
李爻口無遮攔之後,細細打量景平——
面具該是找工匠稍微調整過,依舊嚴絲合縫地擋着斑駁,神色間的幼态已經徹底褪去,眉眼輪廓也長得更開,自帶着俊冷神秘、生人勿近的氣質。
不過李爻不是生人。
他揚手,親昵地摘下景平發絲間埋的兩片梨花瓣,順勢輕輕在他背上一帶,把年輕人擁進懷裡,在對方背上拍了拍:“你一直挂心我,我很高興,怎麼趕夜路回來?多危險。”
景平被李爻按進懷裡,一時恍惚,如願以償的欣喜讓他也擡手摟了李爻。
對方身上那股闊别兩年的香味倏忽濃了,伴着郊野的晨曦霧氣,撲進鼻腔。
他趕早回來,身上還帶着晨寒。
太師叔懷裡又香又暖,讓他心馳神搖;突如其來冒出沖動,讓他想深深嗅一遭太師叔領口漾出來的香,把手臂收得更緊,将對方揉進胸膛裡才好。
幾乎同時,景平覺出異樣了。思念沒止步于相見,擁抱反而激發了更濃烈的情愫,混合着血氣方剛的欲/望破土而出,燒得他心口發燙。
他已經快二十了,沒嘗過情/欲的滋味,話本總是聽過不少,一時錯愕,大駭:賀景平你怎麼……
他簡直不知怎麼形容自己了,說難聽些,這不是胡亂發情嗎!存了亵渎的觊欲,該天打五雷轟!
他被自己吓了個人仰馬翻,緊抓着李爻腰後的一把衣裳,身子綳得筆直。
李爻莫名其妙,懷裡好似抱了條棒槌。他把棒槌放開,仔細端詳,上三眼、下三眼打量半天,也沒從景平那張冰山臉上看出端倪,問道:“怎麼了?”
景平不敢把念想剖白給對方聽,那是打死也不能說啊。
他喉嚨發幹,理不透這心猿意馬是怎麼回事,又懵懵然有丁點清明。進門之前他隻道是近鄉情怯,隻是……設想面前的人若是花信風,倒也是不怯的。
所以,這分明是近“人”情怯才對。
那人早已在他心底偷偷據了一小片天地,對方人在哪裡,哪裡就是他沖破孤怯也要追逐的一方歸處。
景平腦袋想到這就卡住了,沒辦法再細究更加隐匿的、不可言說的欲始于何時,咽了咽,道:“師父近來忙嗎,一會兒我去看看他,孫伯和滾蛋呢?”
李爻知道他在岔話,難得沒嘴欠貶損人家。正待和他說花信風近來軍務繁忙……
“哎喲!小公子回來了!”孫伯從後院出來,一聲吆喝沖散了空氣裡暗藏的尴尬,“看你這風塵仆仆的!我給你燒洗澡水去,洗好換身幹淨衣服,好吃早飯!”
老伯的高興寫在臉上,一邊念叨着“一晃都長這麼高了”、“回來就好,這回不走了吧”,一邊忙活去了。
再眨眼的功夫,滾蛋回來了。
狗子每天天擦亮就自己出去溜達一圈,放空肚子,掐着時間回來蹭吃。
今天進門見景平在院裡,“汪”一聲撲過來,狗臉上都帶着笑。景平身上土唧唧的,被汪兄再弄髒些也無妨,一人一狗很快打成一團,安靜了兩年的小院裡,又鬧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