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牽動神魂感應之後,窺見彤鶴仿佛困于某處,暫來不得。她低首垂目,掠過蕭疏已昏迷模樣,衣袂随風微動,轉身不曾停留。
琅風山巅乃是滄瀾劍宗至高之地,非當世劍道翹楚不可近,是以循古禮,九千九百九十九青石階梯以磨練門人意志。
昭華立于山之巅,望高崖聳立,指尖微動,心下歎氣。
果然,哪怕是神魂來此,不經曆滄瀾天門,全身神力法術也是盡數被封印的。現下她連禦風而行的法術都使不出來,莫說方才,當是這具凡胎之中僅剩用來維持肉身不腐的靈氣,可也盡數被她用在蕭疏已身上了。
說來也是唏噓,這具凡胎應當是凡人昭昭的。
本就是她之半魂,焉能從天地之間召回,身死而魂歸本體,至于屬于昭昭的意志也不過是她萬載年華之中的滄海一粟,何值一提。
魂歸來兮的那一刻,便已經泯滅了。
凡人昭昭非此間之人,肉身也是她拾取将嶼山上的一段梧桐枝淬煉送入此間的,而今她的神魂入體,便不必以靈氣維持肉身,隻要她還在這具身體之中,這具身體便在天地之間,衆生之外,不問生死。
琅風山巅,風寒冷峭。
昭華步下九千階,風聲鼓蕩起衣袂寬袖,容色清寂與本體一般無二,隻少了眉間的灼紅朱色,更與這山風相合,遺世獨立于人間七情六欲之外,不染塵俗。
山之巅是天之驕子劍鋒所到之處,而這山巅之下便是衆生百相,群峰林立。
昭華依照凡人昭昭的記憶,遁去人煙蹤迹,一路來到華菱湖潭。
山之幽凹之處,谷深寂靜,分明是青天白日卻光色幽暗,谷中唯有幽藍蓮花開滿山谷湖潭,盈盈出點點墨藍色的光,不肖似人間,反倒靜美深邃如傳說之中的木界靈精。
昭華擡眸望去,頓時蹙眉,紅羽彤鶴半身浸在湖潭之中,長頸垂落浮在水面上,狹長雙眸緊閉,昏迷不醒。
以血脈之力召喚,凡鳳凰屬族莫不從也。
一聲鶴唳,擊碎空谷之中的寂靜,華菱湖潭瞬間水波湧浪,音波所到之處,湖潭水深迸天。
昭華設陣,借鶴唳之聲激蕩出的仙靈之氣毀去谷中幽藍蓮花,霎時之間,風卷不絕,幽藍之色瞬散,井谷之中,方寸之天,驟然天霁,驅散所有先前籠罩在山谷高出的晦暗。
“殿下……”彤鶴蘇醒,虛弱的聲音傳來。
昭華應聲,道:“我設下聚靈之陣,你先借此間靈氣休養生息,其餘諸事稍後再言。”
幸而,縱然無力可用,卻能夠借他人之力設下陣法,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
隻,彤鶴乃上界仙裔,莫說囚禁于此,滄瀾下界之人就是傷他羽翼都難如登天。落得此番境地,怕是也與那破開滄瀾天門,升仙一瞬的蕭疏已脫不開幹系。
彤鶴聞聲掙紮起來,急急道:“殿下,那名為蕭疏已的賊子不知從哪裡習得一身邪魍之術,我方才渡滄瀾天門,一招不慎便被他劫掠而去,放掉半身之血,抽出體内的仙靈之氣,囚困于此。”
話至于此,彤鶴憤然之意聲聲可見,卻頹然垂下長頸,愧對于昭華道:“彤鶴有負于殿下所托,隻此間詭谲,不得不小心,還望殿下勿請挂懷彤鶴,早些離去才是。”
昭華微微歎息,擡頭見谷井蒼穹,飛鳥寂寥,那幽藍蓮花頹敗之後,谷中迷魂氣息也散去了,山谷之上,已然一派晴朗。
彤鶴年幼,涉世未深,一朝不慎也情有可原。可他到底還是上界仙裔,所以所中之術......
明幽術,錯不了了。
一川作一城,一城歸一幽。天地交疊之處,既明且幽,是為明幽城,玉京十二城之一,處天地西極之地。
隻是,那明幽城主不願出世,已然沉睡萬載,明幽城更是素來封禁,不進不出,這蕭疏已又是怎麼習得這一身明幽術的。
昭華憂惱着按了按眉心,隻道這最後一次,怎麼如此勾勾纏纏不幹脆,且不論蕭疏已竟然破開天門,如今竟然連久不出世的明幽城也牽扯了進來。
“殿下……”彤鶴喚道,又見昭華原地不動亦不言語,還以為他被囚困于此,滄瀾當真出了什麼錯亂,讓殿下都苦惱不已。
一時之間,心中更加愧疚,問道:“殿下緣何出現在此,滄瀾如何?”
昭華心思繁亂,當下也隻道:“陰差陽錯誤入滄瀾,尚不足惜。隻是我現下神力盡失,當務之急還需你休養片刻之後,同我一起先行回到玉京。至于那蕭疏已……”
昭華語氣漸沉,若此番随彤鶴直接返回玉京,蕭疏已依舊是心腹之患,一日不消便一日不得安甯;可若就此留在此處,無論如何分辨,終歸是又借了凡人昭昭的身體,那便是當真辯駁不清楚了。
方才她已然嘗試過了,她神魂一出,主魄在此又非此間生養之靈,稍有動作便是天雷滾滾,若真是不管不顧脫離神魂而去,怕是下次再想來滄瀾,隻會難上加難。
可,本就是有所圖謀,強求而來,如今此事更當休止,她又何必徒增苦孽。
左右回了玉京,多的是辦法窺目蕭疏已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又是何苦殺妻證道登天途之後毀道執念于斯。
昭華思量抉擇,便開口道:“你仙靈潰散,我神力被禁锢,現下都奈何他不得,等回了玉京之後再行處置。”
以彤鶴目前狀态,強行渡滄瀾,恐傷及神魂根基,延誤日後修行。
彤鶴聞言,點頭稱是,默聲休養。
華菱湖潭于靜極峰山谷之中,環林而生,原是劍宗藥堂所在之地,隻聽聞此地的幽藍蓮花乃是劍宗開山宗主所種,雖位于劍宗靜極峰偏僻一角,卻列為宗門禁地,尋常門人不得擅入。
昭華倚靠在湖邊一棵蒼老古樹之上,谷井天地,也堪攬半扇月色,銀輝冷光若銀光錦緞疏疏垂落到谷中湖潭,她順着月色沿隙,目光落到湖中打坐修養的紅羽彤鶴之上。
神思漫遊,淡淡想起彤鶴此番回去之後,當曆練圓滿,算算也是該成年了。
這些年,鳳凰屬族送到将嶼山的幼崽數不勝數,來來往往,若尚在将嶼山司職之際,曆練修為圓滿,便也順勢在将嶼山辦了成年禮。
這成年禮上,不說别的,她也隻用去做個吉祥贊者,隻是不知從何時起,嘉禮之時要她為此作名竟成了習俗。
往年若有這般的小輩,她總要提前想上許久,畢竟名通天地,可攬一生之修行。
慎重些也是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