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走得急怒,并未瞧見“蕭疏已”三字一出,昭華面色驟白凝重,一直握着茶碗的纖白素手脫力般垂下小榻,水與瓷末散落在一寸難求的織火蠶絲地絨上,一片狼藉。
三日之後,月上城,月上宮。
半月之下,蒼古榕木。離月極近之處一棵綿延古樹,根與葉相連,自城中心,月色之下攀盤纏繞與偌大的青石闆城牆相依相生。
月上尊主不似将嶼山明皇殿那般飄渺于雲間山巅,荒古榕樹之下,紅綢錦緞精緻繁複,绮麗多姿,繞宮殿而圍城,便是月上城的月上宮。
“如何,我這月下之宴辦得還算不錯吧?”月娘今日一襲精緻華衣,滿頭珠翠與月色銀光交織流轉在墨緞烏發之中,一時之間惶惶然若神光。
昭華倚躺在榕樹枝幹之上,身下是繁葉複枝之中的月下城,今日月上尊主宴飲四方,不拘來客,十二城與餘下十二重天不論大小皆可來此赴宴——
清輝月,蒼古木,百花來朝,姻緣紅線,滿城煙火。
昭華應宴,早早就來了,此時已然吃醉了酒,眉眼之間都多了份酣然滿足。
聞聲又是舉杯遙祝城上半月,銀輝冷光聚在镂空金縷酒杯之中,酒仙江瀚川的千年佳釀夢浮生果真名不虛傳,撒入滿月光輝,入口清冽而極盡甘醇,栩栩然若怅夢,渺渺忽百年一瞬。
昭華滿飲一壺,再斟一杯,隔着榕樹葉與錦緞紅綢遙望銀月,答曰:“長樂無極。”語罷,捉清輝入酒盅,憑風而至月娘手中。
月娘立于月上宮,扶欄輕笑,接過酒盅,不負此極樂之意,仰頭飲下,“夢浮生?”低語一句,搖頭失笑:“倒是我這月醉飲淡了些酣純之味。”
“怎會。”昭華翻身而起,踏雲而下,“夢浮生孤冷與銀月冷光相佐方才合味,你這月下之宴滿城歡然,如夢似幻,月醉熏然而甘美,正是恰到好處。”
順手拎起一壺案幾上的白瓷長頸酒壺,低首輕嗅,眉眼贊然,“不過是前些日子江瀚川送于我品嘗的新釀罷了,你若這般豔羨,少不得要這月下之宴失了些醇美意味。”
旁人眼中一盅難求的夢浮生,到了昭華這裡也不過是老友送來鑒品的新釀罷了,談不上什麼珍貴稀罕。
月娘收起夢浮生,擡手便是一壺月醉,斟飲之間,美目顧盼生姿嗔怒道:“笑話,還沒有哪位仙家能在我的屬地得了風頭,月上城中月上宮,月下宴上自然獨我這月醉飲最是甘美适宜。你少來這套,我還不曾怪你,既來了我的宴,不飲月醉,偏偏抱着一壺江瀚川的酒喝得沉浮,是何道理?”
“你這月下宴,到處都是紅線萬千,我若不慎飲完月醉誤入哪處,生了段姻緣又當如何?”昭華微微歪頭,如是問道。
這月上城中的紅綢絲線又不是什麼擺設景緻,每每月娘一辦宴會便得不少仙家醉生夢死于這紅鸾之中,徒然為她添些趣樂。
如今,彤鶴未歸,滄瀾之事未了結,她焉有那般心思醉樂于這月宴之中。是以,清輝孤冷的夢浮生最好,靜冷可觀往日行事諸般,是否有所差池。
月娘倚欄醉酒,翹起唇角,笑意盈盈:“仙家姻緣天注定,又不歸我管。若是來了,何必畏之如虎豹,順其自然享受便是。”
話雖如此,可說得輕巧。
昭華搖了搖頭,淡笑不語,觀月飲酒。
宴至過半,天幕銀月之下煙火寥寥,已無可觀,反倒是月上城中仿着人間集市,花草精靈,鳥獸精怪,仙家三三兩兩聚談醉酒,極盡熱鬧。
月娘最是看不慣昭華那副神遊寂寥姿态,這月色朦胧之下更是要如羽化一般,瞧得的人心頭一頓,怅然若失。
一盅月醉入喉,便要牽着昭華離了月上宮,向着熱鬧群聚之處走去。
要說這十二城之中,除卻尚未入主的三城,便隻有這月上城最肖似人間,茶樓酒肆,戲台集坊,仿人間主城之格局,繞榕樹于月上宮四散開來,便是尋常之日,也頗聚趣味。
主城道上,兩側皆是精怪商販,來來往往地也多是下重天的小仙們,三兩結伴,閑談侃侃。
“這月下之宴多以百年一遇,略有偏差,也不會過多。怎麼今時提前了這麼多?”
“傳言玉京陛下有擇妻之意,這次的月下宴莫不是為此而來?”
“便就是又如何,左右與咱們這些五重天往下,連月上宮都進不去的小仙們也沒什麼幹系。”
“是呀是呀,若有朝一日能夠有幸得見玉京陛下與昭華神女的神光容輝,我便已然知足了。”
“修行之路無盡頭,總能有機緣的。”
……
昭華舉着一塊萱草蘭花的糖畫,坐在路邊野茶肆上邊吃邊聽,時不時還能聽到些關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傳聞,頓然起敬,肅然稱是點頭。
一旁衆人便都當她是個下重天,第一次來月上城參加宴會的小仙子,說到起興之處,見她恍惚大驚,還道:“仙友當是第一次來這月上尊主的月宴吧,無妨無妨,這月上尊主最喜歡熱鬧歡暢,是以這也是除了未有城主的三座城之外,唯一一座不限制我們五重天之下的小仙們自由出入的城池。”
“是也,我便在這月上城中得見月上尊主的神光容輝,那真是天降神光啊!”
月娘施了術,遮掩容貌與一身氣息,同昭華混迹在市集之中,聞言差點一口茶噴出來。
她,天降神光?
比起旁邊這個,她還真的算不上什麼。
旁人不知,昭華還能不知,一旁跟着起哄像什麼樣子,還時不時點頭,沉思,大驚,恍然,做戲都沒她全乎,俨然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若說熱鬧,那将嶼山本該比她這月上城更加歡暢千倍百倍,她昭華怎麼也不該是一人孤守萬載的性子。
月娘心下歎息,可這沒一會,她就冷着臉想算了,也不知怎地就說到她要與玉京陛下聯姻結親,荒唐。
縱然是想縱着她多玩鬧一會兒,可也頂不住這般言語鋒芒,月娘着實坐立難安,便要拉着她換個地方玩耍。
忽而,流光閃過,月娘擡手截斷。
流光傳信自月上宮中而出,月上宮中都是些自持身份地位的神裔仙家,她這個主人家是托詞出來的,那廂出事,她便不能不露面,可這邊昭華好不容易才被她勸來散心,怎好誤了興緻。
昭華瞧見了,便道:“我又不是三歲娃娃,還要你寸步不離地跟着,你且自行去吧,我瞧着有趣,便再多逗留些時辰,晚些了去月上宮尋你。”
見狀,月娘也隻好囑咐道:“少聽些胡言亂沁,你有神光護體,也應當入不了紅鸾線陣,還有莫要過于貪杯……”
“知曉知曉,快些去吧。”
送走了月娘,昭華落了方才興緻甚深的神情,容色清冷慵懶仿佛渡了層月華般,便要起身離去,一旁閑談的小仙瞥見多問了一句:“仙友是要離去了嗎?”
昭華笑意淺,淡淡道:“便是第一次來,心中好奇。”
“如此,仙友快些去吧,莫等到月宴結束了。”
昭華悠悠然告辭。
她倒真不是第一次來這月下宴,隻是最近一次也該有千年了,比起月娘百年一宴,着實是有些不該了。
月上城主城大道并六十四坊市,無一處不熱鬧。
昭華負手環風緩行,眉眼之間灼紅火色,一雙鳳眸倒是時常清冷慵懶,總似睡不夠般,帶着淡淡倦怠之意。
縱有一葉窺秋色之意,坊市一角亦可窺見萬物衆生之欣欣向榮之姿态。
昭華走在衆人之中,來往者絡繹不絕,紛紛擾擾喧鬧得很,斂去神光,一身清寂,猶似将嶼山萬年孤冷。
月上城外,荒野千裡,星疏月淡。
昭華一路前行,猶是未停,直至瀛川水岸。
她立于水畔之中,隔水望月,神思恍惚,猶見故人。
“鳳凰……”
呢喃輕語何似當年意氣風發,覆寂寥冷落之秋怎回頭堪見春日盛景,昭華踏足于瀛川之中,冷水覆面,任由這千年冷水盡數澆注自己額間的灼紅火色。
不曾注意到水崖之下絲絲縷縷紅錦斷綢。
萬年之前,将嶼山。
“噗,噗,噗!”
山色绮麗,萬物喧然。
山崖瀑布之下,一團火苗正上蹿下跳,繞着水畔之中靜美溫和的貌美少年雀躍不止,還時不時發出“噗噗”的聲音。
少年笑聲清越,穿林覆空,惹得将嶼山上沉寂了許久的鳥獸今日也格外歡暢。
“噗噗!”
鳳凰,鳳凰,你在笑什麼呀?
少年笑意清朗,卻難消眉間愁緒,聞言也不過溫聲調侃:“笑我們鳳凰族的族火怎麼這麼久了,還不會說話呀。”
火苗“噌”的一下,燃出尺高火花,一副生氣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