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如雷霆,震怒惶惶。
蓮明身後傳來一聲呼喚,驚得他瞬間繃直了腰背,面色嚴肅端莊:“師父,六師兄來找您許是有重要事情,蓮明就不打擾了。”語罷,弓着腰恨不得立刻消失。
“咳咳咳……”卻被人揪住了要命的後頸,來人咬牙切齒:“多日不見,小十九怕是都忘了我這個六師兄了吧!”
蓮明欲哭無淚,強撐起笑扭頭看着這個扼住他命運後脖頸之人,乖巧道:“怎麼,六師兄閉關多年,蓮明思念六師兄還來不及呢。”
“思念?”蓮空拎着想要逃跑的蓮明,向老和尚先行罷禮,才附耳蓮明,怒笑道:“頂着我的名頭,在梵羅招搖撞騙,你就是這麼思念我的!”
蓮明虛弱:“……六師兄,您誤會了”
蓮空好整以暇:“師兄誤會什麼了,是頂着我的名頭同街市小兒手中搶糖葫蘆誤會了,還是借着我的由頭三番五次在街市擺攤坑害過往行商誤會了,還是将新進小沙彌一股腦全都送入鏡佛密窟之中誤會了……小蓮花,說說,師兄哪一件事誤會你了?”
蓮空每數落出一件事情,蓮明就往後縮一下脖子……
圓溜溜的腦袋縮在佛袍裡,以衣覆面,半聲不吭。
昭華站在山崖之側,風鼓蕩起寬袖衣袂,她唇角帶笑,抱臂倚欄,看着蓮明這一出鬧劇。
老和尚沖她招了招手,笑着指了指菩提樹下的茶案。
昭華走過去。
老和尚遞了一杯茶給她:“阿彌陀佛!”他手中的念珠不停地轉,佛号之下全是歎息。
昭華坐在菩提樹下,端着茶碗垂首瞧見水中雲與山與樹,以及她和對面的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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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鏡佛相,鏡佛密窟。
昭華擡眸之間,已然天地變幻。
老和尚站在她前方舉着一盞青燈,蒼老地身軀之中傳來慈悲之音:“此地乃是萬年之前那位後世稱之為佛子的僧人參詳之地……”
古老的褐木佛像,慈悲含笑、悲憫垂淚、金剛怒目、剜肉奪目……
越往深處去,青燈所映照出來的佛像就越是可怖,直到昭華随着老和尚走到密境盡頭——
那是一幅鮮血淋漓的畫面。
眉染愁緒的青年,無聲痛哭數日,最後剜出腕骨做刀在青燈之下生刨己身,剝皮放血,染着青燈昏暗的光,泣淚于人皮之上寫下字字箴言。
昭華站在青燈裡,目光從那駭人的血書人皮之上移到青年佛僧血肉模糊的背後。
“……亦是那位僧人借助水鏡和青燈保留下來的他之心境,也是我梵羅萬年來隕落僧人最多的一處秘境……”
老和尚歎息一聲:“非身之死,乃靈台不穩,佛法滞怠。”
“施主方才瞧見的菩提樹還有一妙處,便是彌消鏡佛所帶來的記憶。大夢成空,不是所有人都能夠直面這世間的慘淡和即将到來的毀滅。”
“蓮明……”昭華對那個齡弱年幼的小和尚始終存疑,又或是不忍……
老和尚擡眸看向昭華,蒼老的面容上獨一雙眼睛返璞歸真,如今卻帶着恍若淚光的水花。
青燈一閃,方才昏暗的佛窟變成了一處溪岸。
昭華沒瞧見老和尚的神色,阖眼之間他已然轉身離去。
“蓮明啊……”
老和尚舉着青燈,朝溪岸走去:“那是我從菩提崖台上抛下去,又從俗世人間撿回的孩子啊。”
青燈幻影之中,昭華看到水花簇擁着一個笑得格外開心的嬰兒,一路回旋打轉,水流之上還回蕩着那孩子歡快的笑聲。
直到一處渡口,他被林中猿猴撈月似的撈起來,在之後從林間到了人群村落,被人撿回家……
她擡頭,又瞧見菩提崖台上,面容愁苦的老和尚站在木欄之處,扶欄垂淚。
“蓮明,他是菩提樹萬年來唯一的一朵花,是這萬年來菩提樹消弭僧人記憶凝成的菩提子。他墜落之時,我曾将他放入菩提淨壇的蓮花池中,日日誦經助他修行。在蓮明現世之前,無人參透萬年之前那為僧人所行之事,亦無人參悟那句箴言。”
老和尚瞧着青燈幻影,他如今已然說不出當年的對錯了。
“……佛門講究順勢而為,老衲不解亦不忍那位僧人剝皮之痛,助他化作人形之後,自然也不願這孩子留在佛塔之中,怕他日後長大誤入鏡佛密窟之中,怕他走上一條同那位僧人一樣的不歸之路,便把他從菩提崖台上抛了下去,想他去人間凡俗做個普通之人。”
昭華注意到老和尚似乎從來沒有稱呼萬年之前那位僧人為“佛子”,思索着這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她眸中淡淡疑惑:“佛子一說,從何而來?”
老和尚沉痛地閉了閉眼:“梵羅,從未有之。”
佛子,是梵羅之外給予那為僧人的贊譽,也是梵羅衆人不能回首的湟水之祭。
太過慘烈,以至于被世人稱頌也不願去承認。
“那為何後來,你又将其帶回佛塔?”
青燈燃起一縷袅袅煙灰,再次變換。
老和尚邁着蹒跚的步伐,邊走邊道:“因為,不可違逆。”
“萬年之前那位僧人,以通天之法窺視命軌,方換來這天地一線生機,老衲縱然愧對蓮明,卻也不得不将他重新帶回佛塔。”
“我将他抛下菩提蓮台的七七四九日之夜,青燈照我,讓我窺見半句箴言真意,雖不能盡數明悟,卻也知曉了天地末途,若想要阻萬般毀滅來臨,萬年之前那位僧人必不可少,如今的這顆菩提子也不能缺……。”
“老衲心中取舍,做不到天地衆生去換一人之命。”
有愧。
青燈燃盡,昭華和老和尚重新回到了菩提崖台之上。
昭華依舊端着手中的茶碗,不知何時一隻青色的蝴蝶悄無聲息地落在她的手腕之上。
如是如聞,既見我佛。
她飲盡了杯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