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步下看台,走到蓮明和烏寒木身邊,道:“走吧,别玩了。”
也不知蓮明都在烏寒木耳邊說了些什麼,以烏寒木為中心,寒冰覆地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的,松鼠在一旁看的焦躁心急,險些都要氣暈過去。
昭華走近時,烏寒木眼前一亮,蓮明便讓他收了這滿身寒氣。
蓮明笑嘻嘻地湊上前:“施主,不知方才談了些什麼?”
“我同他賭了一局。”昭華看着滿室賭徒喧鬧,眼中冷寂無波,道:“此地險要奇詭,也許能夠助我們一臂之力。”
從萬年之前踏入天啟開始,她的意志便在無聲無息中影響着世界運行之道,如今天啟之事閉合了結,而她未來所遇見的每一個人和每一樁事,都将會為了那個掀翻天地、駭人聽聞的夙願而鋪路。
願,無轉圜之餘地。
蓮明眸中閃過一抹深思,終是閉了閉眼,撚着手中的佛珠念佛号。
他一身清淨氣又修為淺薄,在太歲賭坊這種極暗之地,不由自主地溢出金光,落在腰間五彩布袋上,懸挂的小鈴铛,一步一響,恍惚之間燦生蓮花。
按理說,此城乃是萬年之前留下的十二城舊址,無論如何都曾得尊神庇佑,理應存天地清正之氣,可不知為何,他一靠近此城便覺得毛骨悚然,這進了城更是深覺血肉骨頭都是發冷發寒。
此出梵羅,他便已經做好了再也回不去的準備。
冥冥之中,他也感受到此地應當是他出梵羅的第一難劫,應當仔細一些,可那種極暗吞噬骨頭的徹骨之冷,還是令他深覺不适。
呆着這裡的每一瞬,仿佛全身都在叫嚣着讓他快些逃離。
佛告阿難,勿起退意。
蓮明念,阿彌陀佛。
烏寒木小尾巴似的,照例跟在昭華身後。
一行人踏出“太歲賭坊”的那一刻,灰白霧氣頃刻之間便将三人包裹起來,後乍現刺眼白光,便如同年節裡的爆竹煙花,轟然炸開,露出一副邊城凄冷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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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掩黃沙難遮月,塞外冷衾人不歸。
一陣陣風煙黃沙漫過,卻還是難以遮蓋地上斑駁的血迹,來往之人盔甲殘破,簡陋的春凳看不出原本的顔色,橫躺着殘肢斷腿的士兵。
蓮明再次睜開眼,便是這麼一幕景象。
斷壁殘垣轟然而來,猶如書中的海市蜃樓一般,古戰場的兇殘戾氣。
昭華和烏寒木已然不知蹤迹。
他想,祂們約莫從“太歲賭坊”之中出來,便踏入了這方白霧幻境之中。隻可惜,他還沒來及問昭華所謂一賭,究竟是賭什麼。
白霧裹挾而來的邊塞黃沙,此刻已經入夜。
斑駁血迹,滿地哀嚎之下……
蓮明擡頭望月,也許便如他曾在梵羅書中所看到的那樣,邊塞荒涼的月色總是那樣明亮,好看,無與倫比的銀綢,冷漠而慈悲,公正而平等,灑落在每一個人身上。
無關乎狼狽或尊貴。
冷風吹過,小和尚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上下牙哆哆嗦嗦的磕碰。
得去找昭華彙合,問清楚她同賭坊主人究竟賭了什麼。
他走在街道上,兩側都是受傷哀嚎之人,抱着醫箱神色焦急之人,目露絕望神色麻木之人……
“施主啊,這邊塞荒城真的太冷了。”
小和尚我有些受不住……
聲音零零散散落在風沙之中,無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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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三更!你把酒給我放下!”高牆院落之中傳來聲音,昭華猛然睜開眼。
此刻,她一身書童模樣打扮,站在一處院落的牆角,擡頭隻見一綸巾書生,模樣極為清俊,如松如柏,明月之姿,卻毫無行止地趴在牆頭,抱着兩壇酒,沖着她小聲喚道:
“阿昭,阿昭!走什麼神,快接着!要不然等将軍追上來,就喝不到這珍藏十年的酒了……。”說着,直接将手中的酒抛向昭華。
昭華伸手接過酒壇,發現這幻境之中,肉眼可以窺見的并非自己的模樣,身體還是自己的身體,隻是在他人眼中換了個模樣。
從這抱酒壇的書生處可知,自己如今應當是他的書童,模樣尚且還是個束着兩隻小角髻的十二三歲童子。
昭華掂了掂環抱着的兩隻酒壇,這一隻說起來怎麼也得十幾斤,可自己憑空抱着兩壇卻不見書生驚訝,隻是尋常一般。
可這,卻并非尋常孩童應當有的力氣。
“衛三更,你今日若敢把那兩壇酒全喝,我便立刻将酒窖給封埋,讓你從今往後再也喝不了酒。”牆内隐約傳來聲音,聽着像是離得挺遠在咆哮。
昭華尚且理不清如今是個什麼情況,按兵不動,打量着正在努力翻牆的書生。
名喚,衛三更?
“這裡馬上就要發生一場戰争了。”紫衣太歲的身影浮在半空之中若隐若現,雙臂抱胸神色倨傲冷漠,俯視着這裡的一切。
昭華目光略帶疑惑,投向太歲。
既是要賭,這一局之中究竟要賭什麼?
太歲身形透明,卻甚是慵懶地坐在牆角之上,衛三更應當是看不見這人,滿頭大汗地爬上了牆,顫顫巍巍地準備往下跳。
“塞外黃沙數萬裡,最常見的不是救命的綠洲,而是令人産生希望再墜入黑暗絕望的海市蜃樓。”太歲拿着那把象牙白骨扇一搖一晃,自高處低首俯視,勾唇如寒刃道:
“我與你賭的,便是你能不能破開這鎮海關之中的海市蜃樓。”
昭華詢問:“即将發生的這場戰争便是這城中海市蜃樓的起源?”
太歲以象牙白骨扇遮面,雙眸如新月彎鈎,微微歪頭,颔首:“正是。”
昭華目光移到衛三更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
羽扇插在腰後,綸巾之帽因着翻牆有些歪斜,縱然身姿如松貌如明月,可這行徑卻像個頑皮的童子,瞧着應當是及冠不久,雖有君子端方在身,眉間也蘊藏書香,可還是有些不穩重。
“戰争與這人有關?”
太歲不可能毫無緣由地讓她入局,此人多半和即将發生的戰争脫不開關系。
太歲倒是不遮掩,點頭道:“此人乃是邊軍軍師。”
昭華訝異擡首望向太歲,卻見他似笑非笑,眼中說不清的莫名意味,道:“剩下的,還需得你自己去尋,要不然我輸了此局——”
“那可就糟了。”
太歲身影徹底消失在半空之中。
衛三更閉着眼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從牆頭上往下狠狠一蹦,“哎呦”一聲驚起樹間鳥雀和地上塵埃。
昭華上前一步,不待詢問便聽他連連呼痛:“阿昭,我腳崴了,好痛!”
昭華腳步驟停——
這人實在不像是個邊軍軍師,倒像是個富貴窩裡千嬌萬寵的驕縱小少爺,一身纨绔毛病。
試問哪個軍師在偷酒途中崴了腳,還哭嚎哀叫生怕惹不來人。
别人家的軍師就算不是時時在軍帳之中運籌帷幄,指點排兵,也是一身威嚴難侵。
她實在不曾見過如衛三更這樣的軍師。
有些懷疑太歲是不是框了她,又或是這位軍師在這鎮海關之中并無實權,隻是個廟堂之高派過來的吉祥物。
天啟萬年,她曆經世事,也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人,多數是些黨派之争下的蝼蟻。
鎮海關是太歲盤踞之地,莫說全盛時期的她不能奈何,更可況現在她身負重傷,連觀溯回之景都有些吃力。
昭華站在衛三更身側,輕輕吐出一口氣——
也罷。
衛三更崴了腳,疼得眼淚直流,三下兩下拖下鞋襪,腳腕之處紅腫發紫,有些駭人。
昭華方扶着人起身,前方便有一人氣勢洶洶趕來。
“衛三更!”來人身形高大威猛,一身練武服幹練簡單,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語氣十分兇惡:“好本事啊,禁了你的酒,你還敢去酒窖偷酒,偷酒就算了還敢爬牆!看看你這般行徑,若是傳揚出去,你這軍師之名怕是要盡數掃地!”
衛三更許是當真怕疼,昭華隻消一眼便能看出他腳腕上的傷隻是看着駭人,其實并無大礙,連用藥都不必。
可他卻疼得直掉眼淚。
隻是,如他這般明月容姿的人,眼中含淚,氣血上湧,瞧着可憐卻是比春日桃花還要豔上三分的美色,全然不似他人哭得狼狽。
少了份松柏清寒,更添姝色。
來人見衛三更如此作态,語氣之中便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緊緊皺着眉上下打量一番,看向衛三更紅腫發紫的腳腕松了口氣:“活該,往日讓你學一些拳腳功夫強身健體,你是左逃右逃,撒潑賣乖,要了命似的不肯學。這下好了,翻個牆都能把自己弄傷。”說着将人架起來,往府中走去。
昭華隻得跟在二人後面。
衛三更疼得呲牙咧嘴,頻頻倒吸涼氣:“将軍!若非是你要讓岑和禁了我好不容易尋來的佳釀,我怎會出此下策!”
“呵。”将軍臉都黑了,這還怪上他了,冷嘲:“整個鎮海關都知道軍師夙夜不寐隻為邊塞防守,不辭辛勞落下頑疾,甚至請書要我多多體諒,省得傷了你那足智多謀的腦子。隻有你自己不當一回事,明知頑疾難治理,岑和都快把我的将軍書房的門檻給踏破了,還私下偷偷飲酒!”
衛三更理不直氣也壯,振振有詞:“我自己便是大夫,且不說全天下,就是這鎮海關之中誰人醫術比得過我,我自己教出來的徒弟我自己知道,岑和就是太愛大驚小怪了。”
……
兩人唇槍舌戰,一路上誰也不服氣誰。
昭華目光從衛三更移向将軍——
軍師,将軍。
縱然衛三更不像個慣常的軍師,可看着二人關系如此之好,戰争起因應當并非如她之前所想的那般,是朝堂黨争。
太歲說是即将發生的戰争,即将?
若臨近戰時,将軍和軍師必然不可能如此悠閑,所以戰争是突發的。而若内部沒什麼問題,那便是……
邊塞之地,戰争許是外族侵犯引起。
一進府門,便見一背着藥箱的男子面色匆匆趕來:“我先前見大人拎着酒翻牆便覺不好,回了藥廬收好藥箱,預想着大人若是又無節制的飲酒該如何,卻不想老天有眼,這酒——”
他将昭華手中的酒接過來,遞給随侍之人,繼續陰陽怪氣道:“還是交給岑和保管吧,大人。”
衛三更在将軍這個不懂醫術的人面前尚能辯白個三四,可見了岑和不免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若無其事一笑。
将軍更是怒其不争地看了一眼衛三更,卻還是歎氣一聲,道:“衛三更腳崴了,你先為他上些藥。”
岑和驚怒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大人!”
周遭和守門的侍從低着頭,是半點不敢看,恨不得在千斤重的青石磚上挖個洞,将自己埋進去。
将軍和軍師面前犯些無傷大雅的小錯,他們最多罰去灑掃和訓練,但沒人敢在岑大夫面前失禮,被叫去藥廬雖不會傷及性命,但生不如死……
岑和一怒,連将軍都忍不住撇過頭去,裝作沒看到衛三更的求救眼神。
衛三更下意識向後退,卻忘了自己傷了的腳腕,“嘶”一聲身體便不受控制的向後倒去。
岑和大驚,生怕衛三更不管不顧讓傷情加重,拎着數十斤重的藥箱便直直撲上去。
将軍手疾眼快,連忙一撈……
一時間,岑和氣得憋紅了臉,場面甚亂。
衛三更虛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