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站在一旁,同盤腿懸在半空的太歲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這鎮海關海市蜃樓之中的人仿佛能看見她,但有時又仿佛将她作空氣,她若隐匿一般,總是被忽略掉。
大多數時間,是沒有人能夠想起來軍師大人身邊還有一個叫阿昭的侍從。
除了衛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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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為何,衛三更腳崴了大半個月,還不見好。
岑和每日除了照看衛三更之外,便是呆在藥廬之中,足不出戶。
冬日冰寒,塞外異動,頻頻劫掠往來行商和周遭村落百姓。
今日,将軍決意親自去埋伏異族侵略之人。
偌大的将軍府,除了府中侍從,便隻剩衛三更一個人。
昭華倚靠欄杆,看着衛三更身殘志堅坐着輪椅一邊喂鴿子,一邊小幅度挪動着往院外去。
好似忽然想起來似的,衛三更扭頭看向昭華,沖她招手,低聲喚道:“阿昭,阿昭,過來!”半空之中盤旋的白鴿落在衛三更肩上,他随手取下信紙,捏在手中也不展開,隻笑着等昭華過去。
待昭華走進,衛三更眨了眨眼,神秘兮兮道:“呆在府中多日,都要将人悶出黴來了,今日将軍不在,你同我去街市上走一走。”
昭華自然随他意,推着輪椅往府外去。
衛三更還囑咐道:“小聲些,莫叫岑和聽見了,要不然他又要生氣。”
“也不知這半大的孩子,為何天天氣性那麼大。”
昭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許多時候她不必搭話,衛三更自己便能說上三兩個時辰,實在令人驚奇。
岑和為何氣性那樣大,自然是被衛三更給氣出來的。
昭華便沒見岑和對這府中任何一個人生過氣,就連前些日子打翻了燭火,燒了一簸箕上好藥材的童子,岑和也隻是叮囑下次要當心而已。
府中對于他那些兇神惡煞的傳言多半都是衛三更閑來吓唬人的。
除了衛三更,岑和在他總是面前怒火三丈,恨不得時時刻刻看着衛三更,氣怒之時更是想要掘地三尺将衛三更給埋了。
大抵是,因着衛三更不知為何,不是傷了這,便是傷了那,這讓岑和倍加氣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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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上,邊塞特有的粗狂風情,昭華能夠感受到這裡的人們獨特而堅韌,反倒是衛三更于此地有些格格不入。
就連平日裡足不出戶的岑和都多少帶着些邊塞的風沙氣息,但衛三更不一樣——
如此刻一般,城中的男女老少一看見衛三更便比往日裡熱切不少,甚是關照,衛三更也十分熱情地揮手回應。
可就是不一樣。
恰入明月孤高,一身霜寒,難染喧嚣。
昭華扯了一下嘴角,想起了太歲那家夥,在她看來,二人有一點頗為相似,那便是——
一身皮肉好不容易渲染上的興高采烈,卻根本遮不住連骨頭縫裡都露出的涼薄。
隻是,比起衛三更的心思沉重,太歲顯得更加沒心沒肺,天真純質。
畢竟,那家夥心裡眼裡隻裝着一個人,一件事。
昭華推着他穿過鎮海關最熱鬧的街市,來到城門之上。
衛三更坐在輪椅上,扶着城牆慢慢站起來,腳腕之處的傷依舊看着駭人,這些時日以來岑和與将軍再三叮囑衛三更,切勿用力更不要随意起身。
奈何衛三更仿佛反骨化身一樣,說不讓他做什麼他偏要做什麼,無人之時瘸着腿也要上蹿下跳。
衛三更站在城樓之上,身影單薄像極了一顆崖壁上孤單的青竹,獨面風雪傾覆的冷寒,他背對着邊外黃沙,面朝城中百姓。
昭華注意到,他從信鴿身上取下的紙條并沒有打開去看,随手一捏便化作細碎的紙屑顆粒,随城牆上的風混入黃沙之中。
那力道放在凡世之中,不似沒有半點身手的人。
無人知曉,那張紙條上究竟寫了些什麼……
“……開始了,亂吧。”
昭華若有所感,看向衛三更,卻見他向後一仰坐在輪椅之上,沖她笑道:“天色漸寒,推我回去吧,莫要惹了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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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樓回來之後,衛三更還是惹上了風寒,甚至來勢洶洶,性命垂危,惹得岑和險些哭暈過去。
大抵是冬日最寒的一日,昭華清晨推開門看見院中的樹都被凍折了。
将軍回來的日子越發少,岑和也常常拎着藥箱行色匆匆,就連風寒還沒好全的衛三更隔三岔五的也會撐着病體去議事廳走一遭。
昭華跟着,也知曉了許多事情。
戰争的發生,從來不是一蹴而就。
南方洪澇,北方大雪,餓殍滿地,瘟疫萌發,百姓苦不堪言。
天子尋仙問道,疑心太子,微末皇子卻得青眼一路憑風而上,更有數位正值青壯之年的皇子虎視眈眈,朝堂之上一時之間暗潮湧動,風波詭谲。
邊塞,來犯了。
衛三更強撐十數日,直接吐血昏聩在沙盤之上,卻也給邊軍謀劃下了此戰之局。
第一個月,将軍常常得勝而歸,岑和為纏綿病榻的衛三更診脈時,也不以為然。
第二個月,塞外呈現敗退之姿,岑和說,就是些草莽蠻族,竊掠過冬衣食而已。
……
第九個月,許是去歲冬日,風寒扯動身體之中的頑疾,議事廳衆人尚且單衣,衛三更卻早早裹上了狐裘。
第十二個月,戰事持續了一年。
聽聞,南方獻魚龍起義,太子平鎮無能廢而又立,被幽禁府中,微末出身的五皇子乘風而上掌兵部之權,聞家貴妃之子七皇子治水有功掌工部之權,蕭家淑妃之子八皇子赈災有功入戶部任職……
今年的冬天,比去歲還要冷上一些。
昭華看見,去歲冬日那棵被她救活的樹,又凍折了……
太歲總是神出鬼沒,見她又想要救院中那棵樹,雙臂抱胸,撇了撇嘴,嘟嘟囔囔不解道:“海市蜃樓,多羅幻境……就算是你救活那棵樹一百次,它也活不了。”
真真是白費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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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壓城,午時之時,天依舊暗的厲害。
連綿多日的大雪和這一年來的戰事,耗幹了邊塞糧草和朝堂之上的所有耐心。
尚且忍而不發,不過是因為諸方角逐相争之下,為了平衡各方勢力,又因臨戰換将,更起波瀾。
今歲冬,蠻夷數族皆來犯,糧草幹竭,戰事危急,将軍連上九道折子,太子殿前俯首,為其進言,天子動怒,遂遣其抽調糧草押送邊關,并命其立下軍令狀,不勝則不歸——
朝堂寂然,衆人惶惶。
太子領命,三日抽調京畿糧草數萬,同随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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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臘月二十三。
鎮海關内外,殷紅的斑斑血迹大片大片浸入漫天大雪之中。
衛三更裹着厚重的狐裘,持着滾燙的手爐,站在一衆血色的将士之中,越發顯得形銷骨立,面色蒼白。
将軍指着沙盤一處,面色凝重道:“京中糧草還需得半月,隻要我們在堅持半月便可迎來支援。”
衆人盔甲之上血迹斑斑已經瞧不出銀色清亮,風沙刮割的滄桑面容上此刻盡是一片沉默。
軍中的糧草月餘之前便已經見底了,如今又逢大寒雪天,衣物糧草都緊缺的很,莫說半月,便是明日怕是都難有米糧下鍋。
“咳咳咳……”
衛三更想要開口,喉間卻是止不住的咳嗽,昭華站在一旁适時遞上一杯熱水,衛三更緩了緩,道:“我知曉諸位擔心接下來的半個月,但若願信在下一回,我保證半月之内關外無人來犯。”
衛三更來邊關三年,凡是他所指揮的戰役不說全勝,也十有八九,整個鎮海關上下無人不贊,将軍對他更是甚為倚重。
此言一出,莫說衆人疑窦,就連将軍也目露疑光,道:“此言何解?”
“塞外數族雖然相互依仗,可戰有一載,縱然不至于彈盡糧絕,但遲遲沒有收獲,其内部必然不會再如初時那般團結,不同之音隻是為占上風而已。”
将軍颔首道:“是,探子曾報,塞外并有七族實力最強,也是此戰為首者,剩餘小股勢力不足為懼。這七族之中,排行四、五兩族兩個月之前便要求講和退戰,隻是不知為何為首的狸狄氏一直不同意與我朝講和……。”
将軍眸光一暗,手指點着沙盤邊緣沉思道:“……而且,我們一直都難以探到暗地裡究竟是那一股勢力在支持狸狄氏。”
下首有人憤憤附和:“就是,要不然就憑這些烏合之衆,怎會有如今這般實力與我等對戰一年之久!”
“且是不知藏着什麼蠅狗,躲在狸狄氏之後!老子要是知道了他是誰,必得将其大卸八塊,以慰我軍!”
“軍師!您便直接說吧,究竟是什麼法子,就算是拼了我這條命,我等也要堅持到到半月之後援軍來時,将其打得屁滾尿流!”
将軍也望向他:“三更……”
“此法不耗一人,不損一糧……。”
衛三更輕咳幾聲,站直了身姿,從容不迫地拱手向将軍請命,道:“蠻夷畏我,将軍隻要允三更出關談判便可拖延數日之期,等到京中支援自然不在話下。”
“不可!”
“不可啊,大人!”
不待将軍發話,衆人便急急忙忙駁道。
将軍周身氣息沉如城樓上的寒石,目光如炬猶似鷹擊獵物,聲緩而不容置疑:“塞外之人茹毛飲血,不通文理,你去也是白白喪命!”
衛三更道:“三更命如紙薄,三年前重傷瀕死昏倒黃沙之中,若非得将軍相救,早就是黃土一堆,這些年又受了鎮海關百姓許多恩惠,如今也該是我為您與衆人舍命一回了……。”
話音未落,衛三更的話便被将軍厲聲喝止:“莫要再提!”
衛三更還想要再說些什麼,窗外一陣寒風,咳疾越發嚴重,險些要喘不過來氣。
“咳咳咳咳咳咳……将軍……咳咳咳咳咳咳……。”
“來人,還不快扶衛大人去歇息!”
屋中之人仿佛無人看見角落裡的昭華似的,還是昭華向前跨一步,扶住衛三更才阻止了衆人向外尋人的呼喊。
昭華扶着衛三更坐在輪椅上,又聽見将軍低聲道:“記得把岑和叫過去。”
昭華一頓,微微颔首。
昭華推着衛三更踏入風雪之中,淡淡地想——
倘若衛三更真的到了塞外,屋中衆人才真是死到臨頭,猶不自知。
而衛三更自然是……
天下江山,盡歸囊中。
棋終,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