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化暖,一切被大雪所掩蓋的污穢裸露在人間。
尚未驅走的寒裹着冬日未盡的凜冽冷風呼嘯在鎮海關之中,每一戶人家的矮窗之外,還有尚未掩埋的将士屍骨之上……
滿城民衆,瘦弱伶仃,面如枯槁,月餘前的傷兵還沒徹底得到治療,便應召于城中各個崗哨之上……
昭華再次看見蓮明之時,他滿身蓮華金光映照破敗的茅草藥廬,背着藥箱匆匆忙忙跟着岑和來往于疫病區之中。
被蓮華金光輻照到的人,通身傷病不說能好個七七八八,能夠保住一條命,緻使傷病不惡化便是極好的了
疫區的百姓士兵大多眼含熱淚,仿佛是再看救苦救難的天将神佛般t十分感激地看着岑和、蓮明以及來往的大夫……
太歲呆在昭華身邊,倚靠着門柱,百無聊賴地詢問道:“連那棵樹你都要救,這裡面的人呢,你要救嗎?”
昭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回道:“救得了嗎?”
太歲眉眼一彎,勾唇笑意張揚不吝:“都說了是幻境,但你可以試一試,反正你都把自己作弄成現在這副模樣了,想來白費力氣的事情沒少做,不差這一星半點。”他攤了攤手,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
昭華沒有搭理他,視線投向藥廬之中——
岑和、蓮明、着白衣的醫者、斷肢低哀的士兵、身患疫病的百姓……
她問向太歲:“可以結束了嗎?”
太歲一訝,轉而低首輕笑:“着什麼急啊,還有人沒正式登場,這戲離落幕還早着呢。”
昭華順從颔首,道:“那就去見見太子吧。”
太歲合掌而拍,大笑:“善。”
方向外走出兩三步,太歲忽然回首望着藥廬之中的小和尚,好聲好氣詢問昭華:“不帶着他嗎?”
昭華腳步一頓,不曾停留:“他善渡苦厄,機緣造化,我又何必去擾其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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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海關内,為了防止疫病蔓延至周邊城鎮,多日前太子便下令封鎖鎮海關,除卻運送物資之人,其餘衆人皆不可随意出入。
百姓初時惶惶不安,後又因為太子坐鎮,略略平息。
直到,今日——
昭華同太歲一般,虛影幻身,無人可窺。
青衣立于檐下,長風飒飒,衣袂随風而動,她站在那裡,便如青山望海般,厚重而孤寂。
今日的太子便如那日衛三更訣别的将軍一樣,孤身坐于堂上,滿室晦暗。
他手中所持,是不日前自京中而來的一道聖旨,上面不曾言退敵之勇,不曾道将士之功,隻有簡短的八個字——
“鎮海災禍,封城而滅。”
太子握着聖旨的手越發用力,青筋裸露,他緊緊咬着牙,一整天了還是難以置信地死死盯着上面的旨意——
隻看到,滿目瘡痍。
他的父皇,這是要他封城坑殺這滿城之人。
方才從戰火之中厮殺搏命下來的将士們,受盡離苦好不容易活下來的百姓們,父皇他都不要了……
連自己這個太子,父皇也不想要了吧。
縱古觀今,沒有那個東宮之人,且以儲君之身棄一城百姓于不顧。
倘如今日當真離開鎮海關,他日自己也必當以死謝罪。
太歲左瞧右觀,都沒能從昭華面上瞧出些不同的神色,倍感無聊,昏昏欲睡,随而隐匿了身形,青煙一般驟然消失。
徒留昭華孤身而立,便如那夜風雪侵襲,染一身早春透骨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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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海關之中幾乎家家戶戶都挂起了白幡……
而,預想之中的封城坑殺并未如期而至。
那道旨意,卻不知怎得洩露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江南溫軟,京畿豪奢,邊塞荒漠養出來的人自然如邊塞之鷹,不願意仰頸任人魚肉。
城中醫藥匮乏,以岑和為首的醫者大夫頻頻至書将軍府太子案,卻總得不到确切的回複,旨意又不慎洩露,一時之間鎮海關中百姓激憤,難以抑制——
太子被捆綁于城中祭台之上,百姓欲焚之。
昭華隐于人群之中,看見了消失多日的衛三更。
她現身向他走去,便見衛三更眼也不眨地盯着太子,遂詢問道:“公子出現再此,何故?”
衛三更停了許久,好似大夢初醒一般,滞納地扭頭,輕聲道:“他總在我面前說當今太子明德知禮,愛民如子,是位不可多得的儲君。有他在,便是天下百姓之福祉。”
“我想,我總該來看一看。”
畢竟,他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樣的王朝到底有什麼值得王慈安效忠的。思來想去,也就這一位被王慈安時時誇贊的太子值得他來瞧一瞧。
昭華道:“那公子可有所想?”
衛三更忽然嗤笑一聲:“……一個不能破局的蠢貨罷了。”
連鎮海關一城都不能遊刃有餘地處理,更遑論這滿地瘡痍的江山。
王慈安的願想終究是自欺欺人,這樣的儲君優柔寡斷,怎能斬斷這覆卵橫生的天災人禍,還天下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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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春,鎮海關百姓飽受疫病,苦無救濟,滿城橫屍。
遂,焚太子于街市,帝王震怒,下令剿滅,終得荒城。
昭華于亂象之中将蓮明揪了出來,風沙逐漸将鎮海關蔓延,直至成為她們入城之時的模樣。
若,僅僅如此……
此地必然不可能成為太歲蘇醒之地。
昭華擡首望天,灰白的霧氣籠着所有的一切,此時的太歲倒是将自己隐了個徹底,半點瞧不見身影。
蓮明被昭華揪着後頸,浮行于半空,低着頭耷拉着眉眼,良久略略打了個哈欠,仿佛自己好像是從一場大夢之中剛睡醒一般,語氣懶懶緩緩道:“……施主,不若将小僧放下罷。”
昭華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倒是毫不吝惜,但站得起來嗎。”語罷,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