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明笑着翻了個身,任由自己落入灰白霧氣,直抵塵土。
“唔……”他依舊是笑着,忍下摔痛,長長舒出一口氣:”……施主,我隻是覺得……。”
覺得,有些荒唐。
百姓求生,何來之錯?
太子竭力,何來之錯?
疫病之時,他同那位鎮海關之中的大夫一起去看過太子,形銷骨立,身染惡疾,并不比藥廬之中的病人好多少,卻還是強撐着一口氣伏案而行。
既是無錯,到了最後竟都成了錯。
真正不負責之人,卻高台金椅、逍遙自在到了壽終。
是非黑白,善惡對錯,因果難報……
世間,都是這樣的人嗎?
昭華站定,單薄青衣如山巍峨不動,似問:“蓮明,你出梵羅為何?”
蓮明:“為救梵羅,為挽天地将傾之頹勢,為天地衆生謀一條出路。”
“那如今為何這般?”
蓮明閉了閉眼,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小僧修因果,信緣善惡,因果得報。可為何這荒城之中,百姓和太子受了那麼多苦楚,折磨甚久,于噩夢之中死去,而那遠在萬裡之外的帝王得此生逍遙,卻能夠痛快了卻?何為善,何為惡?因果為何不能循環?隻有惡因之人,為何沒有惡果?為何……為何……。”
蓮明涕泗橫流,幾乎都要咬碎了一口白牙,鮮血大口大口湧出,可他依舊不服,道:“天軌有缺,何不放言!”
這命,分明少了一半!
“噗!”
殷紅的鮮血如冬日紅梅落雪,斑斑點點落滿塵埃。
昭華靜靜地聽完蓮花的話,不知為何,那雙總是冷冷淡淡的鳳眸之中絲絲縷縷漫上薄薄一層凄冷,似慈悲似無奈……
白霧橫野,青山望水,薄雨不絕。
她方擡手,為他隔絕一切。
天命不允,若非此地太歲盤踞,方才那一句話,蓮明就得煙消雲散。
昭華道:“你自幼生在梵羅,所得言行身傳于萬年之前的那位佛子以及梵羅衆人,通透明達,與世慈悲,可要知曉白玉京統管三千世界,紅塵偌大,豈能事事人人皆從善……。”
天啟萬年,她所看最多的便是争鬥不休。
可關于這些,若非親身所曆,便難以入世,所以昭華并不打算勸說蓮明些什麼。至于值得與不值得,其實有時并不重要。千人千言千千面,有不值得的,便總有值得的,說到底還是不甘心罷了。
天地之間,哪來那麼多十全十美......
至于,她所求——
是這生靈之道,有一存一,再無殘缺。
萬物生靈,當自循其軌,生而自由。
萬物恒定,洪荒自然可以消弭。
此願,此志,縱然……不值得……
亦,不改也。
——
昭華斂目,輕聲道:“蓮明,你要知道你為何而來,又為何而去,紅塵迷眼并非隻有繁華亂人心,大多時候生靈的苦難才真正是讓人心神生亂、道難得道的根源。”
“小僧……。”蓮明攥緊拳頭,俯首于天,跪匍大地,沉痛道:“……為梵羅而來,欲阻天地将傾。”
可世間善惡難辨,因果混亂,要他去救這樣的世間,救那些作惡多端之人,他又如何能夠甘心——
救,要救!
以身殉道,那這道便該由他說了算!
霎那間,金光蓮華大綻,卻又被昭華施下的屏障結界籠在這一方之中。
.
鎮海荒城的灰白霧氣讓人分不清時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金光蓮華越發灼人,絲毫沒有消減的趨勢。
小和尚悟道的地點實在令人堪憂,昭華無法,隻好守在一側。
烏寒木也不知有沒有掉落幻境,誤打誤撞又遇見了昭華,自也守在昭華身側,很是安靜乖巧。
昭華掐指望天,算算時間……
她面色沉凝,心下有些擔憂。
若小和尚在不醒來,這道怕是要被她親手打斷了。
昭華輕歎一聲,察覺烏寒木直愣愣的目光,看過去,有一絲茫然,轉瞬消失——
記憶早就開始混亂了……
如今,連近來所識,都不大能夠記得清了。
昭華起身,猶豫再三還是決定上前一步,悟道不易,可時間快要到了……
乍然之間,就在此刻,蓮華金光忽然如炎陽般璀璨灼人,又在一瞬之後消失無蹤迹。
昭華擰眉,連忙上前,百米之處,漸漸緩步,松了一口氣,神色之間總算露出一絲欣愉。
小和尚的聲音由遠至近傳來:“多謝施主指點迷津。”
烏寒木站在一旁歪了歪腦袋,忽地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在了蓮明腦袋上——
他,好像長高了。
木頭腦袋裡遲鈍非常,烏寒木無辜又慌亂地看向昭華:“……高。”
蓮明方才那副自灰白霧氣之中從容踱步的世外高人形象乍然崩裂,呲牙咧嘴地捂着腦袋,擡腳就向烏寒木蹬去:“你幹什麼?!”
昭華眼中劃過一絲笑意,輕歎一聲,又道:“總算沒有白白耽誤這不少時間,走吧!”她們該去揭開這鎮海荒城之迷,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蓮明正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