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斂眸望向蓮明,神色疏淡:“方才,你不都已經知曉了嗎。”
“方才……”蓮明下颚一緊:“是我應當知曉嗎,我又該知曉些什麼。”
“如你所想,如你所知。”
蓮明手中一松,沙礫落入風中,他目光長長的望着荒城,以及“鎮海關”三個字,恍惚模樣似乎是想要求得昭華肯定,卻又好似再尋得自己的認同。
“衛三更少年多舛,縱使智計天下卻始終都在追尋不可得之物,因而後來登臨帝位反倒是越發痛苦,遂以坦蕩之命途換困殺之鎮,将自己與荒城封禁在這三界失落之地。”
蓮明忽然扭頭看向昭華:“施主,若他非執念于舊日,以他之命格應當會列神位吧?”
昭華輕輕颔首:“是也,若渡化此劫難,他将于此城,列十二神位之修羅神位。可惜,困獸難救,當日鎮海關城破之時,一切都已成定局。”
若非衛三更命中牽系于修羅神位,這座多年之前的遺落之城也未必能夠成為他籌謀萬法,最終得償所願之地。
而她也未必能夠得到如此良機,在大禍來臨之前,繼續推演洪荒之禍。
昭華無聲歎息。
天地冥冥,無論她做出哪一種選擇,無聲息的洪流都會不斷推湧着她向前。
荒城之中的惡已經被昭華盡數燒成灰白罹沫,哀鳴之聲也在佛陀法相不斷施出的經文之中漸弱,風沙呼嘯,天地之間越發靜默。
“一念失,而萬千生靈哀默,不外如是。”
蓮明目含哀傷,雙手合十默念佛号:“……原來如此,那施主你與太歲……”
昭華看向蓮明,眼中仿佛有萬古變幻,荒蕪悠長。隻一眼,小和尚便瞬間噤聲,僵愣在原地。
可,總要問的。
他在無形無影無蹤的威壓之中,強忍着仿佛擠壓胸腔的巨石一般,開口道:“施主,我想聽您親口說。”
萬年蒙昧,萬物昏昏,他既然已經掠得吉光片羽,又怎能不全部知曉,又怎可以不全部知曉。
因為一段沒頭沒尾的記憶而受到的折磨,他在萬年之前的那位佛子那裡已經領受過了,無緣探究,輾轉反側,夙夜難眠,小兒抱金一般處于鬧市偏偏還不知道這懷裡的金子到底是不是真金。
若是,縱然九死亦不悔;可若不是,那傳續到他手中、已經沾染了無數血淚的這份金子與他而言又該何去何從……
“施主,我知我不該問。”小和尚低着頭,雙拳緊攥:“可我知曉了,既然知曉了,我便總該為萬年之前祭在湟水的梵羅前輩求一個安息。”
若天地仍不安,生靈難平意。
也……為了自己,求一個決絕。
“……罷了。”
昭華出聲的那一瞬,蓮明驟感壓力消失,通身一輕。
淡淡的金色光暈從昭華指尖溢出來,結界一般籠罩在二人周身三尺。
昭華道:“你生而在局之中,本就脫不開,這來龍去脈,我也該是同你講清楚的。”萬年之前的那位佛子和鳳凰一樣,都有着堪天地的智慧,隻是佛子釜底抽薪留下了如今的蓮明。
至于鳳凰……
昭華眸中一閃而過哀傷複雜,自萬年之前的湟水祭開始,同蓮明慢慢叙來。
“你于荒城悟道,因着太歲的原因,所以不受天道命軌約束,是以掠得一些關于我這萬年的記憶。想來,也該知曉我與太歲并非尋常人、妖、仙、神……更不屬于白玉京和三千世界。”
小和尚抿了抿嘴,緩緩點頭。
“若是由此說起來,那便更早、更久遠。”昭華語氣一頓,複道:“你所猜不錯,我與太歲确實皆為天道化身,天分四極,我便是其中一極。”
“當年,初降世,落将嶼,不知事,遂入明皇殿。而後,遇湟水,大恸而醒,遊曆千年,更憐草木青,便心生于此念。”
蓮明輕聲道:“所以,萬年之前我梵羅佛子所料的一線生機便是您的此念。”
“應是不錯。”昭華歎息一聲。
“天地生萬物,萬物死後複歸天地,可生靈具有七情六欲,愛恨憎喜,垂垂老朽身體之中的腐朽怎能與初生純淨的嬰孩相提并論,二者所差便是洪荒之厄的來源,此間誕生至今,源源不斷地彙聚到洪荒,直到萬年之前洪荒崩裂,三十三重天塌陷。”
事實上,所謂的湟水祭,犧牲了那麼多生靈性命所形成的封印于這天地數萬萬載而言,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天地,終将迎來浩劫。
鎮海關之上,佛陀法相誦經不絕,荒城之内殘餘的生靈意識漸漸平和,霧白而彙聚汪洋。
昭華目光移到小和尚身上:“你想要知曉的無非是這天地還有沒有救,如今所做的一切又是否如萬年之前的湟水祭一樣隻是在延緩将死之期,并非真的挽大廈之将傾,你害怕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徒勞對嗎?”
“倘若,我告訴你這一切本就是徒勞,所謂救世不過是萬年之前那些人的一廂情願。天地悠悠,生而已定,你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在垂死掙紮而已,一人之力傾天覆地,逆毀命軌本就是無稽之談,你又當如何?”
昭華否定了一切——
希望否定了未來。
小和尚驟然擡眸,難以置信地望向昭華,漸漸紅了眼眶,半晌哽咽不出一句話。
手中的流沙素來都是握不住的,因為命軌如此。
天地如逆旅,萬籁寂靜。
昭華不言,便一直等,等到她都要以為蓮明要問她,這一切既然都是徒勞,又為何要做之時,她終于在蒙昧掩蓋之下看到了那顆螢螢之火。
蓮明恐懼到整個人都在打顫,他死死咬着牙強忍出鎮定,一字一句道:“小僧,總還是要去的。”
“我總還是要去的。”
昭華:“你不是害怕嗎,不是怕到渾身顫抖嗎,不是怕到除了梵羅衆人讨厭天地所有是生靈嗎,不是怕背負的所有期待一朝統統落空嗎?!”
小和尚抱着雙膝,死死咬着牙埋首在臂彎裡,輕輕顫抖。
兀的,他突然拼命咬上自己的虎口,鮮血淋漓。
可這,比起昭華一字一句将他這一路所有的心思刨開所遭受的痛苦,輕若鴻羽。
他停止了顫抖,遲滞得重複方才那一句話:“我總還是要去的。”
他總還是要去的,縱怨縱恨縱畏懼前路如虎,亦不改其志。
這是條沒有第二個選擇的路。
千萬人如是。
蓮明擡頭,紅着眼望向昭華,千回百轉的思緒都落成了眼底的堅定,他說:“人心之所生為妄念,我所求之亦為妄念,但無一處不是。我畏我懼,皆是我,我貪我嗔,亦是我,随我喜樂随我憂,萬古長喑不二我。”
蓮明神思悠轉,逐漸綿長,望向昭華身後的天地,一字一頓道:“我既衆生,衆生無我。”
某種昭華尚未挑明的心思,一瞬間天青大白。
原來,他還曾苦苦執念于佛子與己身的關系啊。
可萬法皆如過眼雲煙,是以如何,不是以如何。
他是梵羅之境中老和尚養大的小和尚,老和尚素來心軟,他的道從始至終都是他自己選擇的。
昭華看着小和尚眸中蓮華一生二,二生三,化七星蓮眸,唇角微不可察的勾了勾。
鎮海關之上,佛陀法相突生異變,蓮座驟然生大将佛陀整個包裹進去,金身佛陀垂眸,結翻手印,入蓮台,一瞬金色經文輪轉速度急速加快。
天地隐隐有清正梵音入耳。
蓮台化生,天地虛影,凝成一顆蓮子逐漸萌芽,生長,凋零,複而又生,化金身孩童,逐漸長大,直至長成蓮明的模樣。
蓮明擡眸,雙目與法相對視,法相跳下蓮台向蓮明奔赴,腳下是金色蓮花虛影,蓮明神思牽動,起身向法相奔去,他腳下蓮花生生不息。
“咚!咚!咚!”
蓮明與法相觸那一刻,山林無端回蕩起梵寺鐘聲。
他落在蓮台之上,覆蓋在鎮海關之上的金蓮“嗡”的一聲震顫,盡數化作金色經文滌蕩整座鎮海關。
白霧如海,逐漸平和。
昭華眼中掠過一絲欣慰,複歸疏風淡意:“天地浩劫意在洪荒,若能夠解洪荒之禍亂,所謂的浩劫自然迎刃而解。萬年之前的那群人,以鳳凰火為引,将整座鳳凰族脈引入洪荒日日燃燒洪荒之中的惡源,遂而由梵羅衆人以身渡惡,将其化解成為無礙于天地生靈的清正之氣,可不夠,遠遠不夠……所以,以龍族率衆三千世界統統化作湟水之岸的那座屏障,以期來日。”
“他們的路是對的,可天地之間沒有這樣的火,能夠将那萬萬載的惡欲盡數燒成罹灰,哪怕是鳳凰賭上一族所有的天道氣運也差之甚遠。”
“那是從生靈降臨在土地上的那一刻開始,直到死亡回歸土地之時,所産生的一生記憶和欲望,駁雜渾濁、七情百念,人、妖、仙、神皆不例外。所以,想要創造出那通天之火,隻有一個辦法——”
“與天地相齊者,染人間百世。”
“天地之間至尊之位的鳳凰不行,那邊讓這方天親自來;這天居天外天至高,不染人間,那便将命火推入人間,染盡百苦百念,生離死别。”
“如此,這火便成了。”
昭華神色淡淡地望着半空之中蓮台之上的蓮明,像是在對他訴說這一切的始末,又像是孤旅之人倚風沙醉酒,獨話半生。
她倚靠沙石屈膝單手托抵着下颚,烏睫半垂,想了想道:“姑且,稱之為‘業火’吧。”
“業火席卷洪荒,而你要做的便是如今在做的。至于接下來……。”昭華托腮,頓了一下,輕聲呢語:“我還需要找到一個界,鎮海關一城尚不足懼,但偌大一個洪荒僅僅是如此,怕是不夠呀。”
所以,她還需要一個足以容納洪荒過去和未來的界,獨立于三千世界和白玉京之外,讓萬物彙聚的惡欲在此間淨化之後重歸天地,永生永世都不能夠再侵染人間。
如此,萬年之前的湟水之悲才不會重新上演,天地浩劫才能就此消止。
而她,将堕于天,永駐此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