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衆生捍衛的是自己的生命。
阿昭,這不一定非得和你有關系。
所以,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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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華悶聲悶氣地道:“你這樣也算蓬萊弟子,天地之中,生靈萬千,依着凡世的道理,便是人間帝王的皇子在撺掇着我這個來曆不明的人肆意屠戮嗎。”
“是嗎?”槐點朝苦笑一聲,緩道:“可是有時候,比起我這個沾親帶故的前朝皇族宗室,我覺得你更像是天命指定的江山繼承人,仿佛隻要你願意,頃刻之間江山更疊。”
昭華擡眸,槐點朝的感知真的很厲害,他也許理不清楚這其中所有,可無憑無據僅僅是莫須有的猜測……
“我要回蓬萊了。”槐點昭笑眯眯地說,“以後可能就不能像以前一樣和你到處跑着玩了,你可要好好的。”
那時的她思緒繁亂,應該做的事一塌糊塗,想要做的事毫無頭緒。
怎麼可能好好的。
便沒有回祂。
搶過了雪蓮糖子,便頭也不回的朝司命殿去,與槐點朝便在這鐘離雪山腳下分道而行。
一别,便是快一萬年了。
青煙眷戀地繞着昭華周身,雀躍地舞動在她的指尖,輕輕地掠過她的眉眼,為她鬓間散落的烏發重新挽至耳後……
槐點朝說,祂曾期盼過自己的到來。
今日的槐點朝在洪荒裡看到了混亂的時間,知道自己究竟選擇了哪一條路,可鐘離雪山下的槐點朝是用什麼樣的心境在風雪之中等她的。
業火将她過往的記憶燒得支離破碎,連同記憶附帶的情感也消失殆盡,昭華垂眸,看着指尖那縷青煙,想:她很喜歡雪蓮糖子和雲霧茶。
仿佛隻有一瞬的記憶碎片,昭華便繼續同小和尚講道:
“隻是,此地仙靈斷絕,堪稱天下絕地之一,于修為增進無一益處,所以哪怕是這裡作為蓬萊修煉地之一,蓬萊的弟子也很少會過來。若有來此,隻為修心。”
蓮明若有所感:“摒棄外物,内視己身,修道修心,方有所得。”
那縷銀色的月光好似格外偏愛昭華,絲絲縷縷順着昭華的腳步輕而緩滲透進海淵之中,蓮明擡眸望去,忍不住歎道:“如今的蓬萊之主,當年便是如此吧。”
昭華腳步未停,鳳眸偶爾掠見月色,又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月似年年惚昨日,故人離散茶酒冷。
茶也涼,酒也冷,蓬萊的雲霧茶也不知此一遭之後,還要多少年才能在東南海的月色下由紙鸢帶到雲川小築上。
“對了。”蓮明疑惑問道:“施主,方才聽您提起先前蓬萊之主的道号,不知這位蓬萊之主的道号是什麼?”
凡列位仙階者,皆敬稱道号,除非親近之人可直呼其名,否則是一種十分不禮貌的行為。
蓮明回想了一下,他似乎不曾從那本書上看到過如今蓬萊之主的道号,好似十二城許多在位的城主也不曾聽聞過祂們的道号……
哎?
正是疑惑未解,便見昭華兀的頓了一下:“無。”
“未曾擁有道号。”
“啊?”蓮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下一瞬便覺不對,位列神主,怎會沒有道号?
“不僅蓬萊主沒有,司命天宮,月上城,明幽峽谷,秋水幻境……如今在位的十二城城主皆無道号。”
蓮明聽到此處,心沉了沉,他大抵猜到什麼原因了。
“神主更疊,一是由天道賜名,但天道鮮少會涉足此事,另一方式便是由上任城主持節祭禮為其請命,可這一屆的神主莫說由上任城主主持祭祀之禮,便是尋着自家尋常長輩主持請命一個道号都難如登天。”
“他們都沒有道号,十二城喚什麼世人便稱他們什麼,他們……”
“許是都忘了吧。”
昭華的聲音仿佛置身于水中川流,風中雲隙,說不清是否在釋然之間,隻悄無聲息地席卷了千萬年。
蓮明聽得眼眶泛酸,仰頭望月,擡手覆目——
一人忘卻是疏忽,許多人怎麼都忘了啊?
凡修道所成者,道号是極為重要的。
擁有道号那一刻便意味着自己所修的道得到了天道認可,自此修為之路可謂是順應天命,順遂無虞。
大多數道号多由師長請天所賜,一些逍遙散修也有自己請天命而取的,幾乎不存在踏上修道之途許久,還未曾起道号的情況。
就連是他,年歲尚不足三百,老和尚都早早準備着一應事宜,若是這一程路結束,回到梵羅之境,老和尚大抵也該為他請一個了。
十二城城主如此這般,無異于将自己的血肉修為盡數獻祭給所主的城池。
從萬年之前開始,臨危受命的八位神主都先于天下所有生靈踏上了一條十死無生的路。
月色銀冷,水色寒衾,蓮明裹緊了身上的袈裟,往日遇見心起波瀾之事手中撚地飛快的佛珠,此刻隻是握在手中,一顆一顆,十分緩慢的轉動着。
忽然意識到什麼,蓮明望向昭華,水中寂然。
施主她,好像什麼都知道,仿佛什麼都接受……
可,他從萬年之前的佛子幻境之中看到了那般凄切的哀鳴,若真如面上那般如風淡然,又怎會以身煉出那般能夠焚燒盡一切的火。
施主,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眼睜睜地看着過往故人一個個走向不歸之路的。
蓮明站在白色流沙之上,望着昭華,有一瞬間仿佛看到了一萬年的光景——
一萬年就在那裡,像一幅長路畫卷,最喜歡熱烈鮮豔顔色的神明站在一萬年之前,卻伸出手想要挽留這一萬年中離去的故友。
天地褪色,可她站在一萬年之前。
昭華若有所感,回首看了一眼蓮明,便收回目光,道:“到了。”
海水之中驟然出現一道宛若海裂的間隙,高可數百尺,寬有數十丈,同蓮明原先想象的裂隙完全不一樣。
算是第一次見吧,蓮明驚駭地望着裂隙,瞪大了眼睛——
黏稠的黑如有實質的流淌在裂隙之後,月色撒下的光接觸到裂隙的一瞬間,那種粘膩的黑色便包裹了上來,連光也逃不脫半分。
低聲震顫傳入耳中,頭暈目眩至下一瞬就要倒地昏迷,蓮明“砰”的一聲,單膝跪倒在地,眼中蓮華立刻顯現,綻出金光,在眸中瘋狂旋轉,好一會兒,他才擦淨唇邊的血迹,站了起來。
倒是太歲好奇地湊上前去,主動讓裂隙之中溢出來的黑色幽光纏繞在自己的指尖,擡起蒼白到毫無血色的手指翻來覆去地看了幾眼,便嫌棄地甩開了。
那在裂隙之中嚣張尖鳴的黑色幽光,從太歲靠近地那一刻開始,便乖得像個鹌鹑,一聲不吭。
被甩開後,不僅沒有脫離洪荒封印的嚣張,反而安靜如雞,仿佛死了一樣像一條海帶水草紮根白沙之中。
“同以前好像也沒什麼不一樣的,也不知道你這回發的什麼瘋。”
太歲小聲嘟囔着,擰着眉盡是不甘心,他想了一路,覺得是不是這回的風水不太好,把昭華的腦子也給污染了,所以這家夥才敢如此不要命。
可是看了又看,還是這群連他都看不上的污穢,将它們歸于天地至暗,都在侮辱自己。
那縷為祂們領路的青煙沖在最前面,在銜接洪荒封印之前驟然停住了,原地繞了兩圈,來到昭華身側,親昵又欣慰地落在她的肩頭,在她臉頰邊蹭了蹭。
可還不待昭華伸手,那縷青煙便速度極快、毫不猶豫地沖入了那裂隙黑暗之中。
泛冷的指尖停在半空,月色偏愛她,于是顯得更加清寒,緩緩落下,青衣寬袖遮住了那一點本就不易察覺的顫抖。
像風吹過的水流,企圖挽留,終不抵半空之中一聲長長的歎息。
昭華注視着裂隙之後的晦暗,良久,輕輕地仿佛夜半的低聲呢喃,道:“蓬萊,殉了。”
她曾經的朋友,灰飛煙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