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書中看到,隻說蓬萊海淵地處東南之海最深之處,無光無聲,是蓬萊用來關押罪孽深重的罪仙的……。”黑暗無聲令人悚然,蓮明一邊碎碎念,一邊忍不住在指尖撚着一撮蓮花狀的燈火用來照明。
書中見聞終究太過淺顯,身臨其境方才覺察此地之詭谲。
一群人大都心不在焉,也就隻有昭華偶爾會回應他,許是想起了什麼,她淡淡回應,聲音順着如風般的水流傳入蓮明耳中:
“十二城各有風貌,但大體上頗為相似,此地在最初之時确實是作為關押罪仙而存在的禁地,隻是蓬萊之人……
祂們一向心懷悲憫,非危害天地之衆甚廣者,非罪大惡極不可饒恕者,非迷途不知歸返者……除此之外,在他們看來都不是什麼大問題,識微天地衆生,悲憫草木之青,祂們比較喜歡帶着罪仙一起徒徙修心,一場川海天地紅塵走下來,大多都會迷途知返。”
昭華想起了第一次見槐點朝的時候……
她的記憶被業火燒的支離破碎,過往、現在、未來,她都已經不可再去探尋,生而全知也逐漸演變成五感喪失,方才鐘離雪山的記憶碎片一閃而過,助她捕捉到一些纰漏,已是不已。
如今,竟然還能想起當年見槐點朝的情形——
昭華摩挲了一下指尖,看來當年她與槐點朝感情真的很好。
“久而久之,此地便空置了下來。據說許多年前,有一道号為空山的蓬萊之主極喜探尋天地險地,一次抵達蓬萊海淵之中,見此地空置十分痛心,便大手一揮将此地且做弟子修煉之所。”
青煙袅袅,總圍繞着昭華打轉,有時竟然會覺得一縷渺茫的青煙也會生出十分雀躍歡喜的情緒。
鐘離雪山她曾去過兩次,第一次,也是初見槐點朝時,那時祂何止滿身狼狽。
當年她降世之後,感知到除了自己之外的三個人要出世了,也曾歡喜過,偷偷瞞着鳳凰去天地四方尋找祂們。
最初探望過小白和太歲即将降世的地方之後,她便來到了鐘離雪山,大抵是感知到她的到來,山勢蠢蠢欲動,天光冷炎百日輝映,仿佛瞬間便有神明出世,又好似瞬間便要天地山崩。
群居于山的古族,不通外世,見此情形,隻覺惶然,族中祭祀占蔔,天罰降至。槐點朝又十分倒黴,剛好從雪山崖墜落到人家祭祀之禮上,直接就被當成了天降異數,意圖除之以消天怒。
她是半山腰遇見的槐點朝,古族祭祀也許沒有占蔔錯,大約……她才是天罰,是異數,也是天怒。
隻是大抵認錯了人,槐點朝正五花大綁躺在青銅大鼎之中,眼見鼎下火焰燃燒,水面即将沸騰,天道等一會便能得到一碗熱氣騰騰的“槐點朝湯”。
第一次去鐘離雪山是為故友即将重逢,不勝欣喜,見此鬧劇,拂袖揮手間便将這場荒誕的鬧劇拂下了山去。
那時,看完了即将蘇醒的祂下山之後,也沒怎麼見着那群不通外世的古族,隻有槐點朝孤身坐于雪山月色之下靜坐,那時的心境不似後來那般枯槁,便湊近了看。
甫一湊近,眼前之人驟然睜開了眼,目光澄澈幹淨,帶着些許志得意滿的狡黠,“我就說一定有人經過。”
少年人輕快爽朗,卻也不泛玲珑心思,十分聰慧。
直言自己被人救了,理應道謝,了結因果,日後才能不受之所累。
記憶尚未恢複,且十分稚幼的昭華便被槐點朝忽悠着,讓其跟随了一路——
從鐘離雪山到玉京,到月下城,到将嶼山……
滿山的小鳳凰都很喜歡祂。
……
第二次,再上鐘離雪山的時候,已經是洪荒之禍後了……
那時,為了避免祂們三個妨礙自己的計劃,便将其一一封印,小白與自己感知最為緊密,隻單單封印并不能夠令她放心,索性太歲要萬年之後才會徹底蘇醒,便順勢将祂二人的時間線給逆轉了。
之前不是沒有将祂二人的時間線逆轉過,隻是當時是嫌太歲聒噪,早早将小白換到身邊,此番雖然瞞不過天道和命軌,但也不會被祂們所阻攔,隻會被祂們當作祂們四個之間的玩鬧。
隻是……
那個人和自己之間的牽扯,終究不同于小白和太歲。
那次,昭華放棄了一切神通術法,一步一步從雪山腳往上走,凜冽寒風,冰冷雪粒,任由它們吹打着自己,一邊走一邊想,像世間所有跋涉山川的凡人一樣走了很久很久,山與天具白,萬般無暇,孤雪獨身……
她也想了很久,很久……
可沒有那一種想法讓她停下腳步,盡管她已經走的很慢很慢。
昭華面容冷峻,整個人仿佛都和大雪寒風融在了一起,鐘離雪山的時間線不知是不是因為祂的存在,仿佛停滞了一般。
過往的一切再一次重演,這次她隻站在遠山崖看着這場鬧劇,荒誕的祭祀打斷了她的思緒,那時她覺得槐點朝這個人真的很聒噪,人家一族的人都比不上祂一個人的嘴叭叭,清冷孤寂的雪山都是祂閑天扯地的聲音。
槐點朝剛接任蓬萊神位,不好好想着重整蓬萊,反倒是偷偷摸摸跟着她來到了鐘離雪山,真是不知所謂。
拂袖帶雪,她那時很煩,直接将這一行人盡數拂下山去,便沒有在管了。
等重新上山,梳理完所有的牽絆和聯系之後下山去時,被槐點朝人模狗樣的攔了下來。
那時的槐點朝還不似今日這般穩重,在莫大的悲傷面前許多人并不會頃刻之間便認識到那種永絕于世的哀傷,依舊是往日的性子,眼看山河廢墟,都忙得恨不得分身數百來解決。
什麼都顧不得……
她也不知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抽出時間,還能不被她察覺一路跟着過來的。
面容上還帶着往日裡如玉般溫潤的笑,揮手同她打招呼:“阿昭。”
“月娘和司無咎已經忙得要昏過去,你獨獨一個蓬萊若是這般清閑,不若調去玉京。”
槐點朝垂眸颔首,笑意更深,“說真的,我其實不知為何而來,隻是覺得我該來。”
昭華一聽,風雪寒氣尚未消絕的面容上,更冷了,鳳眸淬了冰一樣望向槐點朝,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你說什麼?”
槐點朝感受到了那股非凡的威壓,可不僅不懼,反倒傾身向前,那雙溫潤的眸子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探究,直直地望向昭華,絲毫不避諱地同昭華講道:
“蓬萊自古便受天道賜福,蓬萊的每一個修道者都比天下任何一位神、仙、妖、人……更能夠感知天命。所以,我來此大抵是天道指引。”
槐點朝眼睛裡的昭華,仿佛一瞬間覆上了厚重的殼,可惜再厚那也不過是水晶一樣的烏龜殼,就好像,輕輕一戳,立刻就要碎掉。
祂站直了身,心中輕歎,語氣微涼:“我受天道指引來此,可是并非為了天道指引來此。”
“我來,隻是覺得我該來。”
“如今看來,我并沒有來錯。阿昭,天道命軌不可違,人心向背多崎岖,許多事情盡人事便好,無憾無悔就足夠了,所以……阿昭,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悲傷啊。”就好像,比我們都要悲傷,比在湟水岸之時還要悲傷。
湟水岸的那聲哀絕長鳴,幾乎響徹了白玉京和三千世界。
可是,現在的昭華仿佛比那個時候還要悲傷,那種沉默的哀鳴無人能夠聽見,可它久久不絕地萦繞回蕩在昭華的身側,愈演愈烈,不将她整個人從頭到尾淹沒完,誓不罷休一樣。
槐點朝想了想,輕聲道:“蓬萊神主沒有來,蓬萊弟子沒有來,但是阿昭的朋友今天來了,給你帶了山下的雪蓮糖子。”他記得上次下山的時候,那團火苗很喜歡吃路邊的雪蓮糖子,冰冰涼涼的甜,沁人心脾。
昭華看着什麼都不知道的槐點朝,一瞬間洩了氣一樣,眼眶泛紅,直勾勾的懷疑打量着面前的人。
槐點朝這個人,看着像一塊溫潤的玉石,但實際上就是一個潑皮無賴,自大又自負,若不是知曉祂原型是棵古槐,定是時時刻刻都要覺得祂是個翹毛的大公雞。
草編的糖袋子挂着五彩的祈福折子“唰”一下落在眼前,不待昭華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已經被按到了槐點朝懷裡,蓬萊特有的雲霧茶香驟然襲來:“不知你上山要做什麼,但沒能夠攔下你便沒攔下吧,既然都已經下山了,那便下山吧。”
“上山的路風雪很大,下山的路也未必一路順風……”
“但,阿昭呀,不要怕。”
“凡世有句話我很喜歡——
叫,人定勝天。”
“你想做什麼便去做吧。”
這天地之間,問心。
所以,違背天道沒關系,背離命軌也沒關系,就算是……與衆生相悖也不是什麼大事。
來去由心,世間從來沒有真正的對錯。
槐點朝在山下想了很多,想起第一次抵達鐘離雪山的情形,也想起了這一次受到指引來到鐘離雪山的感召,想起湟水岸,想起天光不滅的百日,想起上一次祭祀無緣無故的占蔔……
可是,阿昭,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的。
也許你生來背負了滅世的使命與玉京衆仙相悖,可是路嘛,終究隻是兩條不一樣的路,擁有七情六欲的衆生會怨怒哀喜,可并不代表另一條路上的人絕對錯誤。
也許億萬年之後,時間證明我們才是錯的,是舊日的頑固者,而你也許會是破開新生的大門,帶來了新的生機。
不必為我們覺得悲傷,我們會去努力做我們應該做的,我們自己的生命,我們自己的未來,我們往後的億萬年,我們會努力地向前走,直到舊日淪陷,洪荒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