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戲班這一住就是兩年。
徐玖和餘年相處得極好,因着徐玖喜歡,餘年甚至直接搬到了徐玖的院中,與她同吃同住。
徐閣老見孫女越來越開朗,幻戲班裡的其他人也懂分寸,知進退,便由着徐玖高興,左右每個月幾十兩的銀子閣老府還是出得起的。
徐玖和餘年愈發地如膠似漆。
有一日,兩人坐在屋内閑聊,聊着聊着就提起了兒時的事情。
餘年說,幻戲班裡以前有個繡娘,是老班主的夫人。繡的花葉能引來蝴蝶,繡的小動物更是栩栩如生。然而,為了補貼家用,生生把眼睛熬瞎了。夫家見她賺不了錢,便把她抛棄了。她隻能沿街乞讨,班主見她可憐收留她。可惜繡娘那時已經把身子骨熬壞了,也沒過幾年好日子就去了。
她那個時候還小,已經記不清班主夫人的長相了。隻記得她特别厲害,就算看不見,也能在路邊熟練地支起鍋架竈台,給他們所有人做一頓熱飯。
“而且她的手特别暖和,她抱着我的時候我會覺得好安心。”餘年道,“我常常想,如果我娘在的話,應該就是這樣吧。”
“繡娘死後,班主一夜之間,頭發白了大半,他一定很難過。”
徐玖想了想那個略顯世故油滑的中年男人,有些意外道:“想不到他竟是這般重情義的人,我以為你們隻是各取所需。”
畢竟戲班賺到的銀兩,班主拿了六成,其餘人共分四成,屬實算不上多。
“因為路上碰到些有難處的人,班主都會盡量幫一把。他攢的許多錢都送給别人了。幻戲要學的東西,得從小開始學,年紀大了身子骨硬了,就學不了了。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進來。”餘年搖搖頭道:“我們都很感激班主。他隻會這種手手藝,他小時也是師父這麼教過來的。”
“我已經很幸運了,别的女孩子可能連吃這個苦的機會都沒有。”
徐玖聞言長長歎了口氣,問道:“你說,就沒有什麼做起來不辛苦的活計嗎?”
兩人躺在軟榻上,餘年靠在徐玖的肩頭,微微閉上眼道:“除非坐在家裡收租子,天下哪有不苦的活計,隻不過是苦的多或少,苦得體不體面,苦得值不值得罷了。”
徐玖手指勾着餘年稍顯幹枯的發稍,又問道:“那女子都可以做什麼賺錢?”
餘年道:“無非是紡織刺繡,做些小本生意,或是給人家當丫鬟,再就是像我這樣。”
徐玖微微皺眉,道:“這些都賺不了幾個錢,還累身子。”
餘年又道:“聽班主講,如今當女大夫比較吃香。沒什麼名氣的,可以去青樓給姑娘們看診,她們都願意花錢看病,就是名聲不太好;若是自己闖出些名氣,便會有官家小姐夫人來請,她們更有錢了,就是風險也比較大。”
“不過,百姓家的女孩子哪有機會識字,就算有,又哪裡有大夫願意教。”
徐玖聞言,心中一動。她坐起身道:“年年,你說我們辦個女子私塾好不好?”
“等她們都識字了,我讓爺爺請個女醫官教她們。等她們學會了,以後也可以收女子當徒弟。”
“這樣,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女醫。”
“就算在從醫上沒有什麼天分,識了字總歸是多條路,對不對?”
餘年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擡手抱住了徐玖,道:“姐姐,你一定是神仙下凡!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徐玖回抱摟餘年勁瘦的腰,聽着對方這幾句姐姐,隻覺得做什麼都值了。
“姐姐,你這私塾若真開起來了,我也想去,可以嗎?”餘年仰起頭問道。
“不行。”徐玖忽然闆起臉,不等餘年臉上的失落浮起,忽然笑着接道,“你當然要我親自來教。”
“你每天還要練功,跑來跑去太辛苦了。以後來陪我時,我教你識字。”
“爺爺曾經可誇過我,若我是男子,科舉考試定能問鼎三甲,教你肯定夠了。”
餘年聞言,心中又激動又歡喜。
她知道,在姐姐心裡,自己是不同的。
這讓她有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餘年一時興奮之下,忍不住親向徐玖的臉頰。恰好徐玖歪頭要同她說話,這個吻便輕輕地落在了唇上。
兩人都愣住了,卻都沒有立刻避開。
直到門外的婢女敲門,才各自移開。
餘年慌亂道:“對不起,姐姐。”
徐玖攏了下頭發道:“不妨事。”
她一點都不讨厭這個意外。
徐玖偷偷看向餘年,然而對方正背對着她,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徐玖隻得起身,打開了房門。
“小姐,該用膳了。”
也許是同樣的擔憂,兩人默契地都沒再提起那個吻。
對于開辦免費女子私塾一事,徐閣老起初并不太同意。
大梁倒也沒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隻是如餘年所說,多數女子能從事的工作,壓根不需要識字,學了也不能像男子那樣考取功名。
對于并不富裕的百姓來說,女子讀書還不如幫家裡多種兩畝地,那是有錢人家小姐消遣的東西。
至于女醫的行業,自有師父自己挑選徒弟,傳授醫術,全看個人的造化。
可老爺子架不住孫女哀求,到底還是點了頭。
有閣老幫忙,事情自然順利許多。
有點眼色的,上杆子将自家閑置的院子低價租給了閣老;至于教書先生,閣老開口,甭管教的是誰,被選中那也是天大的福氣。
不過,徐閣老也隻幫到這裡,學生要讓徐玖自己找。
徐玖不方便出面,這些事都是幻戲班的人幫着宣傳。她原本以為會有很多人願意來,實際等開課的那天,偌大的院子裡也就稀稀拉拉地坐了八九個人。
在許多百姓看來,就算讀書不要錢,也是耽擱了女兒幹活的時間,孩子想去,家裡也不會同意的。
徐玖有些喪氣。
餘年想了想,道:“如果姐姐你想多招些人,其實還有個辦法,就是每天可能要再多花點錢。”
“什麼辦法?”
餘年道:“學堂中午管頓飯,也不用太好,量足就行。”
徐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可能發錢讓人來念書,可若念書能填飽肚子,甚至可以帶些餐食回去,那父母同意的人肯定會多很多。
果然,這個消息一出,私塾立刻就多了二三十個女學生。
徐玖對這事極為上心,經常會去私塾看看情況。加上徐閣老也有出面,時間一長,自然就有人猜到背後的東家是誰。
對于徐玖開設女子私塾的事情,京中的評價也是各有不同。
有人說她是浪費錢财、白費力氣;有人說她沽名釣譽,自然也有人大加贊賞。
對于這些流言蜚語,在母親救人那事時,徐玖已經領教過了。
不同的是,這次徐閣老沒再放心上,徐玖自己更是無所謂。
私塾順利地運行了三個月。
徐玖記住的所有女孩的名字,知道她們的喜好,了解每個人擅長的領域,還偷偷調查了她們家中的情況。若有家境确實困難的,甚至會讓人不露聲色地去照看下生意,改善對方的生活條件。
這是徐玖理想的開端,寄托了她所有的心血。她希望這些女孩都能開出漂亮的花,終有一日,花能開遍整個大梁。
徐玖知道,事情不會一直順利,長久地營下去,肯定會遇到些問題。
比如,錢。
徐閣老雖然位高權重,但非常清廉,他的薪俸和賞賜扣去閣老府的日常開銷,每月實際剩餘的也不多。私塾的錢全是從徐玖父母攢下的财産裡出的。這些錢又不會生孩子,總歸是越用越少。
不過,讓徐玖沒想到的是,她最先面對的不是銀錢的問題。
那天下午,餘年還在院裡排練新的戲法,門口的仆役遞了封信給徐玖。
徐玖打開後,上面的字迹歪七扭八,像是在驚恐中匆忙寫下的。
信的内容很簡單,她說自己是私塾裡的學生,碰到了些事情,希望徐玖能來救救她。末尾還特意強調,讓徐玖自己一個人來見她,因為事情難以啟齒,她不想被更多的人知道。
徐玖開始是有些疑惑的,隻是一想到可能是自己的學生被欺負了,頓時被怒火沖暈了頭腦。
徐玖讓車夫備好馬車,快馬加鞭趕到學堂。
對方把見面的地點約在了私塾後面的巷子裡,因為離學堂不遠,徐玖便讓車夫在前門口候着,自己拐進了後巷。
然而她剛進去沒走多遠,忽然從旁邊的房間裡沖出了五六個蒙着臉的男人。一人捂住了徐玖的嘴,防止她叫出聲,另外幾人則死死箍住她的四肢,将人抱進了屋裡。
徐玖失了先機不說,這幾個大漢也是練家子,她根本無法靠自己掙脫。
屋内漆黑一片,徐玖感覺到有人在撕扯她的衣服。
那一瞬間,她的恐懼到達了極點,随極便是升騰而起的怒火。
她拼命掙紮着,試圖在對方身上留下傷痕,留下證據。若她沒死,事後定要把這些人大卸八塊;若她死了,她相信祖父也一定會把他們千刀萬剮,為自己報仇。
眼看對方要得手,大門突然被人踹了開來。
餘年練習完,便一路小跑着去找徐玖上課。
她在徐玖的房間裡看到了那封信。
和徐玖不同,她看到那些字時,第一反應不是對方因為驚恐才寫得亂七八遭,而是為了隐藏字迹故意為之。
那對方約徐玖單獨見面,怕是居心叵測了。
餘年立刻叫上兩名護院,快馬趕往私塾。後巷很深,幸好徐玖的掙紮鬧出了動靜,這才讓餘年立刻找到了她。
那些人見餘年還帶着人,知道這事肯定是成不了了,也不敢逗留,轉身就逃。
兩名護院追了出去。
餘年脫下外衣,披在徐玖身上,将她悄悄送回馬車上。
不多會護院回來了。
那幾人顯然是提前踩過點,對附近的路非常熟悉,輕輕松松甩掉了他們。
徐玖牙關顫抖着交待道:“你們把那屋子看住了,再叫幾個人來,給我仔仔細細的搜,看看他們有沒有落下什麼東西;還有,那個男人被我抓傷了脖子,把京中所有藥房都盯緊了,不管是去看傷的,還是抓傷藥的,統統給我看住了。”
“我要他不得好死!”
吩咐完後,徐玖才讓車夫送她回府。
一路上徐玖看上去非常冷靜,餘年暗中驚歎:她自問自己如果遇到同樣的事情,絕對不可能像徐玖這樣堅強。
就算餘年混迹江湖,也知道名節對女子來說有多重要,何況是徐玖這樣的官家小姐。
徐玖讓車夫直接把車駕到後院。下車後,她腳步飛快地進了房間,餘年幾乎小跑才能跟上。
進屋後,餘年剛把門關上,徐玖突然跪在地上,仿佛要把腸胃都吐出來似的幹嘔起來。
“姐姐!”餘年也跟着跪下,慌忙撫摸着徐玖的後背。
徐玖吐了許久,什麼也吐不出來,她鑽進餘年的懷中,放聲大哭。
餘年抱着她,覺得心仿佛被刀絞一般。
徐玖的抽泣聲漸漸停了下來,那種揮之不去的惡心感讓她哭泣都無法專心。
“阿年,我想洗澡。”
餘年将她扶到椅子上,輕輕替她拂開黏在臉上的發絲,道:“我去燒水。姐姐别怕,不論發生什麼,我都會陪着你的。”
徐玖點了點頭。
餘年等廚房燒好熱水,自己一桶桶地拎進屋裡,将其他人都擋在了外面:“我會伺候好姐姐的,你們等姐姐心情恢複些再進來吧。”
調好水溫,徐玖飛快脫下身上的衣服,嫌棄地丢到一旁:“燒了它。”
“嗯。”
餘年将衣服交給門外的丫鬟後,站在屏風前等着。
她聽着徐玖用力揉搓着皮膚的聲音,不由握緊了拳頭,目光變得格外兇狠。
徐玖用帕子把原本白皙的皮膚搓得發紅發燙,可被那個畜生碰到的地方,令人作嘔的感覺像跗骨之疽似的,牢牢吸在她的身上,怎麼也去除不了。
徐玖氣得狠狠捶打着浴桶的邊緣。
餘年終于忍不住走了進來,從身後抱住了徐玖,聲音哽咽着安慰道:“姐姐,沒事,我在的。”
她要是早點回來就好了,她要是一直陪着姐姐就好了。
徐玖驚訝地發現,被餘年皮膚碰觸到的地方,一種令她安心的溫度取代了那股惡心地觸感。她回頭看向餘年,喚道:“阿年。”
“姐姐,我在。”
“你進來,抱着我。”
這天夜裡,兩人相擁而眠,肌膚相貼。
徐玖每每從惡夢中驚醒,又很快在餘年的輕撫中再次入夢。
她們什麼也沒說,卻什麼都懂得。
她們的愛不能宣之于口,卻在彼此的心中喧嚣。
徐閣老回來後得知此事,一頭白發的老人家氣得差點把禦賜的龍頭拐杖給敲折了。
“乖孫女,這口惡氣,爺爺肯定幫你出!”
那歹人打的就是讓徐玖失了名節,自己好乘虛而入的主意。
他父親雖在京中為官,卻隻是小小五品,自己哪能搶得過高門大戶家的子弟。
可如果徐玖被人玷污了,那些有頭有臉的人自然不會再同意結親。此時,他在上門求婚,表示自己不嫌棄小姐非完璧之身,肯定能博得閣老好感,抱得美人歸。
徐閣老查清是何人所為後,并沒有去官府報案。
輕薄未遂的罪名在大梁治不了什麼重罪,而且一旦傳揚出去,世人的口舌隻會嚼在女子身上。屆時謠言愈演愈烈,不知道會傳成什麼樣,說不定真的會耽誤孫女的好姻緣。
于是徐閣老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的方法。他花錢雇人将那歹徒綁到了郊外,麻袋一蓋,直接揍得面目全非,當場昏死過去。
徐閣老沒打算要他命。
大梁的律法在那,閣老斷不會違背的。
但他有的是手段将這一家人貶出帝都,送到苦寒之地,讓他們一輩子都過得生不如死。
徐閣老坐在佛堂裡,看着兒子兒媳的牌位,一言不發。直到管家那邊收到了打手的回複,他才慢慢起身,往徐玖的閨房走去。
徐閣老原本隻是讓人交代打手把人打殘就行,可第二天卻聽說有人把那男的閹了,衣服扒光了扔在城門口,大概也無意要他性命,傷口處撒了金創藥。
這一下可把帝都鬧得沸沸揚揚,就算他們家不報案,府尹也不得不受理。
徐閣老不擔心自己這邊。别說他全程沒出面,就算真查到他頭上,又有誰敢出聲,他倒是有些擔心那位“義士”的安全。
徐閣老下了早朝,直接去後院看孫女。
剛進門就見到餘年将手裡的枯枝變成了一個漂亮的花環,戴到了徐玖的頭上,逗得徐玖直樂,似是已經忘記那日發生的事情。
徐閣老盯着餘年看了好一會,決定提前動手把這一家人攆出京中。等他們個個官司纏身,就顧不上給兒子讨回公道了。
這案子對府尹來說可能很困難,畢竟原告本人就是個流連花叢的纨绔子弟,冤家太多了。
可在徐閣老這,他聽到事情後,立刻就猜到是誰做的了。
男性若是想閹了誰,多半是為了折辱對方;而女性的出發點就直白多了——我切了你那玩意,看你這輩子還能禍害哪家姑娘。
徐玖認識的人并不多,金創藥又是江湖人身上常備的東西,義士是誰一目了然。
徐閣老見孫女心情好了許多,便轉身回了書房處理公務了。
他走後沒多久,一名護衛出現在院中。
徐玖停下了手上的花繩,臉上的笑也淡了許多,問道:“查到了?”
徐閣老隻想着解決那個歹人,徐玖還惦記着寫那封信的人。
因為辦的是女子私塾,徐玖自然是嚴禁外人進入的。而寫信的人對私塾的情況非常清楚,說明本身就是學堂裡的學生。
徐玖可沒寬宏大量到能原諒這種叛徒,所以派了人去調查。
她總要知道是誰,又為什麼要做這事。
“回小姐,私塾裡所有學生家裡全收到了一筆來曆不明的銀兩,有幾戶去錢莊取了,都是五十兩的銀票。”護衛猶豫了下,“還有……”
“還有什麼?”
“小人還在幾家找到了差不多的求救信,隻是……沒送出去罷了。”
徐玖垂下眼簾問道:“就沒有人把銀票退回去嗎?”
“小姐,會來您這讀書的,都是家裡情況不太好的,五十兩足夠一家人一兩年的開銷……”護衛頓了頓道,“還是有幾家把銀票扔出去的。”
“幾家?”徐玖聲音冷冷的。
“三家。”
“把院子退了,随便租個房間,除了她們三個,其他人都攆回去吧。”
徐玖說這話時,神情非常冷漠,和之前那個全心全意辦私塾的樣子判若兩人。
餘年心中驚訝,面上卻不顯。
待護衛離開後,徐玖歪頭靠到餘年的懷裡,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太無情?”
餘年确實覺得她處理的有些過于嚴苛。那些寫了信的人隻是動了念頭,最後到底沒有實行。
誰能說自己這一輩子都沒動過惡念呢?
“我容忍不了。”一想起母親當年救人的下場,徐玖就如鲠在喉。
她恨那些制造流言的男人,卻更無法原諒明明受了恩惠,竟連出面幫母親說幾句話都不做的夫人們。
“我不需要她們回報什麼,那麼,我的底線就是她們至少要知道感恩。”
餘年點點頭,心中暗暗記下。
姐姐的感情熱烈、純粹,像陽光下的琉璃,如珠如寶,但若是失手摔碎了,就再不可能拼回去了。
所以,她要好好珍惜。
她可以辜負世間萬物,獨獨不能辜負這份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