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徐閣老并未在意徐玖與餘年同食同宿,隻當是孫女需要一個能讓她信賴的人陪伴。
然而,愛是一團火,紙是遮不住火的。
随着日日耳鬓厮磨,兩人眼神中的情意猶如奔湧的江水,稍不注意便潰堤而出。
徐閣老心中驚疑,又怕自己弄錯了。畢竟他從未見過女子與女子相戀。為了求證自己的想法,他特意告假一天,假裝出門上朝,實則偷偷回到府上。
府中的仆役護院不多,個個都是他親自挑選留下的。他們嘴巴很嚴,和主家相關的事向來緘口不言。
換言之,徐閣老不問,就算他們聽見了看見了,也不會主動提起。
對于自己孫女可能磨鏡一事,徐閣老也問不出口,索性自己出面。
當他在院牆外透過窗孔看到兩人在秋千上擁吻時,又驚又怒,心中一陣絞痛。
徐閣老扶着牆好一會才勉強緩過來。
他原地呆站了許久,到底沒有走進去。隻是踉跄離去的背影,一瞬間仿佛又蒼老了許多。
徐閣老在油燈前枯坐到了天明。
餘年救過徐玖,又陪她走出了惡夢,他是斷不會恩将仇報的。
而且他太了解自己孫女的脾氣了,這段感情中,怕是徐玖才是主導的那個。
如此便隻有一個法子了——讓幻戲班離開閣老府。
徐閣老不願意和孫女當面起沖突,那日特意找了個借口,把人支開。然後讓管家去找班主,結了這個月的錢,甚至多給了一些,讓他們離開。
本來也沒有哪個大戶人家會養個幻戲班子一輩子,所以雖然有些突然,班主卻很快調整好了心态,千恩萬謝的拿了銀子,讓衆人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其他人隻是覺得有些遺憾。畢竟閣老府待遇好,主人家也好伺候,下次碰到這樣的人家,還不知何年何月,隻有餘年如遭雷殛。
她慌慌張張地跑向後院,想找徐玖問個清楚。
然而,在那裡等待她的不是徐玖,而是一臉威嚴的徐閣老。
徐閣老讓人搬了把椅子,放在徐玖閨房的正門口,又将院中所有人都調開。
“你來這做什麼?”徐閣老問道,語氣嚴肅地像是在審理犯人。
餘年畢竟隻有十幾歲,就算有幾年跑江湖的經驗,在徐閣老這種官場拼殺出來的人面前,依舊是太嫩了。
餘年被問得心中一突,那雙蒼老卻仍睿智的目光,仿佛看透了她心中隐秘的念頭,這讓她更是心虛不安。但餘年仍舊硬着頭皮道:“閣老,您為什麼要讓我們離開?是我們的表演哪裡不好嗎?我們剛排了新的戲……”
徐閣老不等她說完,開口打斷了:“你應該知道為什麼?”
閣老知道了!餘年頓時慌亂地低下了頭,不敢看徐閣老的眼睛。
“如果不是你曾經救過玖兒,老夫絕不會這般體面客氣,希望你好自為之。”
徐閣老說完,靜靜望着餘年。
餘年感覺自己仿佛被一頭野獸注視着,本能得想要逃跑。
可是不行。
她攥緊微微顫抖的雙手,忽然跪了下來,聲音緊張卻沒有絲毫退縮道:“閣老大人,我不能走,至少不能這樣不聲不響的離開。”
徐閣老将拐杖重重得往地上敲了一下,厲聲道:“怎麼,你是覺得我的乖孫女會為了你與老夫決裂嗎?”
“不,姐姐絕對不會這麼做。”餘年道,“我知道,在她心中您永遠都是最重要的。”
“您身體不好,餐食都是姐姐翻爛醫書給特意給您搭配的;天熱了,姐姐會算着您下朝的時間把您屋裡的冰塊取走,這樣既能保證屋内涼爽,又不會太過潮濕;天冷了,您用的炭火都是她親自己挑選的,要既能燒得久又不會起一點煙……”
餘年低頭講着,沒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徐閣老嘴角根本壓不住的笑意。
“您愛吃辣、愛喝濃茶,但這些您得忌口,姐姐就把您屋裡偷藏的辣椒面換成香而不辣的,茶葉全過遍水後再曬幹……”
老頭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難怪他在菜裡放了三勺辣椒都不辣,難怪茶葉味道沒有以前好,他還以被坑了,都把老闆記在小本本上了。
“所以,姐姐一定會選您的。”
許是被剛才的話寬慰到了,徐閣老的語氣溫和了許多:“你既然知道,那為什麼非要見玖兒?難道看不出來,老夫就是不願意她為難才會支開她。”
徐閣老緩和的态度讓餘年也沒有那緊張,她恭敬地回道:“我不想讓姐姐覺得我背叛她了。”
“您還記得女子私塾的事情吧。自那件事後,您見過姐姐再多過問過一句嗎?當初為了辦私塾,姐姐花費了多少心血,您也是看在眼裡的。”
“姐姐是個決絕的人,傷害到她的人和事,就算剜去自己一塊肉,她也要舍棄的幹幹淨淨。”
“我怕我這樣走了,姐姐可能就再不會去愛另一個人了。”
“我看你是怕玖兒和你一刀兩斷。”徐閣老哼了一聲。
餘年沒有反駁這句話,而是接着道:“我向您保證,見到姐姐後我就離開。我會告訴她,是幻戲班要去别的地方演出,我要報答班主的養育之恩,自然得一同前去。”
“時間久了,感情自然就淡了。”說出這幾個字時,餘年覺得嘴巴好像吃了幾斤黃連似的,苦,苦得要命。
徐閣老打量着餘年,似是在判斷她的話是否可信。
畢竟,這個理由對他也一樣有利。他就不用擔心孫女起疑心,再和他鬧矛盾。
“我希望你記着剛才的話。”
徐閣老說完,起身離開了院子。
餘年走到她們常常一起讀書玩樂的涼亭,坐在特意打造的雙人軟榻上,靜靜望着湖面發呆。
徐閣老讓徐玖去郊外的寺中給她父母所長明燈續香油,不到下午斷然是回不來了。
然而,餘年并沒有等太久,就見徐玖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在看到涼亭中的人後,少女臉上的急切與慌亂才慢慢退去。徐玖拎着裙擺飛快地跑進涼亭,一把抱住餘年:“吓死我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餘年輕輕拍着徐玖的後背,替她順氣。
“我走到一半才想起,爹娘的燈油上個月才補過。如果是爺爺記錯就算了,如果不是……”
徐玖的話被一個緊緊的擁抱打斷。
餘年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怕看了就說不出下面的謊言:“姐姐,我要離開一段時間,有個幫過班主的老爺請我們去表演。”
“班主不好拒絕,我,我也不能抛下他們。”
徐玖愣了下,問道:“要去多久?”
“一年,或者兩年……”餘年支吾道。
徐玖臉上的神情瞬間變得冷硬,問道:“是哪家的老爺?住在哪裡?為什麼要請你們去那麼久?”
餘年回答不上來。
徐玖猛得推開她,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似的質問她:“你為什麼要騙我!”
可在看到餘年臉上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她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頓覺一股冷水将她從頭澆到腳,似是在問又像是回答一樣地喃喃道:“爺爺知道了。”
徐玖從不覺得她和餘年的事情能瞞一輩子,但她也的确奢望過,至少在爺爺有生之年不要被察覺。
她深夜無眠時也會想,如果有一天爺爺發現了,她該怎麼辦?
徐玖太清楚老人家的脾氣了。她爺爺要是能同意她與女子相守一生,除非他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再投胎轉世到别家,才有那麼一點點可能。
徐玖不敢深細,總是忍不住去逃避這個問題,暗暗安慰自己——女孩子之間關系親密一些很正常,别人未必看得出來。
“姐姐,我得走了。”餘年眼眶裡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徐玖脫口道:“你要抛下我嗎?”
餘年趕緊搖頭:“不是,我不是抛下姐姐,我隻是在等你。”
“我會用餘生等你,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在一起,不是嗎?”
徐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個回答,肯定不是餘年突然想到了。也許她也在很多個相同的夜晚,望着頭頂的帷帳思索過這個問題。
徐玖明白,是餘年替她做了選擇,讓她不至于左右為難。
徐玖走上前,捧住餘年的臉頰,側頭吻住了她柔軟的唇。
“你一定會等到我的。”
餘年臨行前将自己親手雕刻的黑曜石耳墜戴在了徐玖的左耳上。
她們一人一個,像定情信物似的。
馬車離開閣老府的那天,誰也沒有哭。
徐玖每隔幾個月就會收到餘年的信,信裡寫着她這些時日的見聞與趣事。
起初這些信件都被徐閣老扣了下來。
可他看着自餘年離開後日漸沉郁的親親孫女又實在心疼。
若當初徐玖同他鬧起來,他也許還不會這麼……内疚。
于是信沒在他手裡捂幾天,老頭就扔給了徐玖,扔過去了還得裝不知道,多此一舉地問道:“誰大老遠的從甯州給你寫信啊?”
問完也不聽徐玖回答,哼哼唧唧地就走了。
有了來信後,徐玖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不再躺在涼亭的軟榻上發爛發臭。她甚至學起了種花種菜,養魚養鳥養兔子。
徐閣老這心裡頭的酸勁又冒了出來。
信裡有什麼甜言密語啊?比他這個爺爺說話都好使?
終于有一天,徐閣老忍不住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萬分心虛地拆開了餘年寄來的信。
信裡寫了她如今所到之處的風土人情,還有個……樂事。
說他們這次去表演的這家人養了隻會說話的鹦鹉。
那鹦鹉拽一下右腳就說“貴客到訪,蓬荜生輝”,拽一下左腳就說“貴客慢走,後會有期”。幻戲班裡的大個子好奇問道,那要是兩隻腳都拽會說什麼?家主讓他自己試試,他剛拉了繩子一下,就聽那鹦鹉大叫“偷鳥啦!有人偷鳥啦!”。
徐閣老沒忍住,笑出了聲。
笑完他緊張地看了下四周,想起仆役都被打發到外面,又松了口氣,趕緊闆起臉,将信塞了回去,裝作無事發事,走到門口讓人将信送給徐玖。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年,徐玖已經變成别人口中的老姑娘。
徐閣老依舊會操心着孫女的婚姻大事,隻是随意了許多。
這些年朝廷愈發動蕩,風雨欲來,各家各戶都急着找後路,而徐閣老并不是被看好的那個,加上徐玖年齡又大了,漸漸變得無人問津。
徐閣老都已經開始尋思,怎麼給孫女安排自己百年之後的退路了。
徐玖雖久居後院,但并非對大梁的形勢一無所知。
她如今可沒有什麼國在我在,慷慨就義的熱血情懷,想的自然是如何帶着爺爺避開戰火,至少要讓爺爺能安享晚年。之後,再之後就去尋餘年,是死是活都要和她在一起。
隻是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謝家軍先胡羯一步占領了帝都,一夜改朝換代。
前朝舊臣多是投了新帝,但徐閣老沒有。
他雖知顧啟昏庸,但謝明峥的造反仍讓他難以接受。畢竟在他看來,弑君可是比弑父還要大逆不道之事。
若非擔心徐玖,徐閣老恨不能直接殉國殉君,辭官歸隐已是讓他覺得聲譽蒙塵之舉,更别提為新君效力。
但,謝明峥不同意啊。
徐閣老愚忠,可在讀書人和百姓之間的口碑特别好。他為官清廉剛正,以前代天巡狩時,破了許多冤假錯案,收拾了不少貪官;沿途也幫過許多人,資助的貧困考生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從不在百姓前擺閣老的架子,平易近人……
謝明峥三番五次請他繼續出任閣老一職,不僅是看重他的能力,也是有些顧及自己的名聲。
奈何,老頭比驢倔啊!
徐玖并不是一開始就有與謝明峥合作的打算,轉機出現在謝明峥造反後的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