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養的那隻鳥在隔壁叫了。它到處亂飛太礙事,我就把它關起來了。”尾巴臉上的頑劣一閃而過,“說起來,你為什麼要養那隻沒用的幼妖呢?什麼能力也沒有,隻會大聲叫嚷拖後腿。”
“不是的。”賀玠想起老人要傷害自己時,明月挺身擋在自己前面的那一幕,不由自主地揚起微笑,“但它隻是個幼妖,如果我不收養它的話,它一定會被某些野獸殺害吃掉吧……”
尾巴慵懶半眯着的瞳孔在聽到這句話後突然放大,抑制不住地顫抖片刻。
如果我不收養他的話,他一定會被某些野獸殺害吃掉吧。
同樣的話,同樣的語氣。他在二十年前聽另一個人說過。
那個人将他從屍山血海帶向了溫暖光明的極樂。賦予了他名字,給予了他重生。
半晌後,尾巴輕緩地吐出一口氣,托腮看着賀玠道:“我現在知道,為什麼宗主願意在地牢中為你作證了。”
“為什麼?”關于這一點賀玠也很好奇,忍不住偏頭看向尾巴。
尾巴盯着他的眼睛,哼了一聲:“不告訴你。”
賀玠輕笑地扭過頭,也不追問。
“對了,裴宗主去哪裡了?”賀玠看着周遭和自己房間對立的布局,猜到自己應該是在人家的房間裡。
“他……不知道。”尾巴跳到窗邊的桌子上,跷着腿看向外面,“一宗之主位高權重,他又代表着陵光的臉面,來到他國諸多禮儀建交束縛難免繁忙,白天見不到人也正常。我就……”
“你就?”賀玠疑惑轉頭,眼前卻吹過一陣強風。
尾巴以迅雷之勢跑向床邊,将那些裝着靈丹妙藥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塞進床下,叮鈴哐啷搞出好大聲響,在那房門被推開之前全部收納了起來。
“宗主!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尾巴嬉皮笑臉地站在門前,有意無意地擋住身後癱在床上的賀玠。
“尾巴?”裴尊禮站在門口,看着眼前混亂的房間本能向後退了一步,好看的眉毛不解地緊皺,“你為何還在這裡?”
他不應該昨日就啟程前往陵光了嗎?
“我……這個……”尾巴瘋狂撓着頭,“出了點意外。”
裴尊禮的直覺何其敏銳,當即就察覺到了房間裡的違和,目光順着尾巴慌亂擺動的耳尖,就看到了側躺在床上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賀玠。
空氣中幽香撲鼻的藥味還未散盡,那條橫放在床上腫得跟蘿蔔似的腿還沒來得及藏進被子中。頃刻間,裴尊禮就知曉了一切,繞過了尾巴來到床邊,一把掀開了那鼓起的薄被。
時間都在那一刻靜止了。
賀玠隻看見尾巴慌不擇路地捂住了眼睛,自己下半身涼飕飕冷得發慌,然後一擡頭,就是裴尊禮陡然陰沉下來的臉色。
神君在上,有沒有人可以告訴自己,為什麼被子下的兩條腿未着寸縷?自己的褲子去哪了?
“我、我可以解釋的裴宗主……”賀玠局促地扯着自己的上衣,耳尖紅到發亮。可那左腿實在是傷得嚴重,微微動一下就痛得揪心,根本使不出力氣遮掩。
“你給他用鹿耳蕈做的丹藥了?”裴尊禮臉上表情沉得可怕,看得尾巴都渾身顫栗了一瞬。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沒有亂拿其他東西。”尾巴腦門上都滲出了汗液,眼前已經出現了自己負重繞宗門十圈之後的死狀。
裴尊禮目光如炬地盯着那條傷腿,仿佛要把那條腿盯出一個窟窿。
“把我的劍給我。”
焦灼的靜默後,裴尊禮頭也不回地伸手,讓尾巴去取來他的佩劍。
劍!
賀玠遍體生寒,想到那裴宗主手刃狐妖的場面,霎時眼前一片漆黑。
不就是用了他一顆丹藥嗎?至于殺人滅口?
那冰冷刺骨的劍身靠上了自己的左腿,沁人的寒冷消退了火辣辣的傷痛,可随之而來的劇痛卻又把賀玠拉入淵底。
劍刃劃破了瘀紅的皮膚,暗紅的血液混合着烏黑的毒素一同從傷口處流出。那經過丹藥治療好不容易愈合的傷口又被劃拉開來,刺鼻的異味融于血液沉寂在地闆上,扭曲地消逝在陽光下。
“過量的封血花汁液會讓傷口處淤血堆積不暢,毒素久居不散。此時破皮放血祛除毒素才是首要,你用鹿耳蕈強行愈合傷口隻會讓情況更加糟糕。”裴尊禮用搭在手邊的白布簡易包紮住湧血的傷口,一邊嚴厲地訓斥尾巴一邊從袖中摸出黑色藥丸送進賀玠嘴裡。
直至觸碰到那滾燙的嘴唇,裴尊禮倏地停下了動作,一滴淚水悄然落在了他的指尖。
好痛,真的好痛。
賀玠死死地咬着下唇,臉上血色全無,那被開口放血的左腿已經痛到連顫抖都做不了,隻能靠紊亂的呼吸去麻痹對疼痛的感知。可通紅的眼眶還是出賣了他的忍耐,不争氣的眼淚啪地掉落,落在了那還殘留着藥香的手指上。
雖然真的很感激裴宗主的出手相助,但麻煩他大人有大量,能不能在割肉前告知自己一聲?這一上來就提劍放血的,神仙來了也扛不住啊!
“痛?”
裴尊禮略感無措地收回手,茫然地問道。
“不痛不痛,多謝宗主大人相救。”賀玠搖頭擡眼,碧穹色的瞳孔周邊圍了一圈晶亮的淚液,看上去毫無說服力。
“抱歉,平日都是這般為弟子放血療傷,若是閣下疼痛難忍……”裴尊禮颔首看向他,卻在雙目對視的刹那凝住了氣息,全身的血液都仿佛靜止在了那一刻。
“你……”
裴尊禮突然抓住了賀玠的手腕,往日矜貴自若的模樣在看到那雙淚眼的瞬間潰不成軍,近乎瘋狂地将那手腕拉向自己,雙臂環住那單薄的身體,用力之大想要讓他融于自己的骨血。
而賀玠自那宗主握住他的手腕時,整個人就已經僵住了,腦袋嗡嗡作響,兩隻眼睛空白茫然地看向尾巴。
“不要哭,我在,我在……”
裴尊禮的語氣稱得上惶恐哽咽,仿佛懷中之人是易逝的沙塵,稍作松懈就會随風而去。
“宗主!”
尾巴率先從這混亂的氛圍中脫離,閃身來到裴尊禮身前,将他和賀玠分開。
“宗主,他隻是一介凡人,你失禮了。”
尾巴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他平日裡頑劣嬉笑的樣子大相徑庭。
裴尊禮手中的銀劍掉在地上,濺起一片血花,步伐踉跄着向後退去,眼神逐漸變得明晰。
“抱、抱歉,是我失态了。”他捂着自己的頭轉過身,最後再看了賀玠一眼。
他隻是一介凡人而已。
他不是那個人。
“尾巴,将那些療傷的丹藥都贈予他吧。”裴尊禮看向床下那一堆藥罐,“他的确是因孟章城百姓安危而為妖物所傷。行俠仗義的斬妖人,不可怠慢。”
尾巴還想說點什麼,但裴尊禮已經疾步離開房間了,背影說是落荒而逃也不過分。
“得,我就知道。”
直到屋外的腳步聲消失,尾巴才歎着氣扭頭和賀玠對視。
“這就是他為什麼要幫你的原因。”
賀玠眼神迷茫地四處亂瞟,還沉浸在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裡沒出來。
“是什麼?”回過魂的賀玠弱弱開口問。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很像一個人?”尾巴跳到他身前,手指撫上賀玠的眼皮。
“不,應該是沒有的……畢竟,那個人在十年前就已經去世了。”尾巴也眯着眼看着那雙罕見的瞳孔,透過那天穹的顔色看向另一個人,“在一個雪夜。屍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