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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啦!”
“有妖怪殺人啦!”
最先清醒過來的兩個婦人還未從被奪魄的茫然中恢複,就被眼前胸口滲血的白發少年吓得失魂逃走,口中發出怪叫,也顧不得思考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壞了。
賀玠盤旋在少年身邊,尋找着那鸠妖的去向。他深知現在的情況對少年有多不利——失去心髒的屍體,受傷的老婦和外表奇異的妖怪。
怎麼看都是一場慘絕人寰的妖物剖心殺人事件,而兇手,除了在場的阿玠之外,沒有第二個人。
“呼呼……”
阿玠并不知道自己現在糟糕的處境,隻是呆愣地看着身下護着的老人。那成河的血液一滴滴落在老人的臉上,她雙瞳劇烈抖動,嘴唇無助地開合嗫嚅。
“别、别殺我……”
她說。
她讓他不要殺自己。
阿玠睜大了眼睛,他不明白為什麼那個溫和的,給自己吃糖的阿婆要用如此驚恐的眼神看着自己,也不明白她為何要對自己說這樣的話。
“來人啊!在這邊!”
“快來!别讓他跑了!”
“有誰快去把裴家老大找來!他是會殺妖!”
“我有繩子,把他捆住!”
聚攏的百姓越來越多,婦女們帶着孩子紛紛繞開,回到自家将門窗關好。男人們則氣勢洶洶地抄着家夥将那妖物團團圍住。
不是,不是這樣的,人不是他殺的!
賀玠瘋狂地繞着那些男人飛舞,想要讓他們把手中的棍棒麻繩放下。可他隻是一隻孱弱的蝴蝶,沒有任何人在意他,也沒有任何人能聽見他的聲音。
“唔……”
受傷的少年懵懂地轉過頭,口鼻間血沫不斷噴湧,張開的羽翼也因為疼痛不住地痙攣。
他的身體對傷痛很是敏感,平日裡練武時的磕絆都能讓他狂冒冷汗,而方才阿玥那不留餘力的一手卻是沖着貫穿胸膛而去,在他的背部開了個血淋淋的豁口。
那一刹那的疼痛大過了百姓對他所有的辱罵和踢打。
阿姊她真的很恨我,她想要殺了我——他想。
父親疼愛的子民們用一根根粗壯的麻繩捆住了他漂亮的羽翼,将他掀倒在泥土裡。
那賣糖的婆婆被人拉了起來,驚懼無比地躲在人群後面,視那一襲白羽如洪水猛獸。
阿玠不懂,她明明說過自己這一頭白發是上天投下的恩賜,可為什麼現在卻又将他看作厄運的征兆?
千百年前,由世間所有怨念與邪惡交織孕育的百妖之王自了卻谷橫空出世。帶領衆妖掀起了人界至暗的腥風血雨,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人類痛恨妖物,賀玠可以理解。
他們吞噬人類的氣運為自己所用,殺害人們的至親用作取樂。
妖物活該被唾棄,活該被斬盡。
可是……這個鶴妖少年,他什麼都沒有做錯啊。
爺爺教導過他。除至惡,留善念。
少年是善妖,他身為神君之子,卻為人界降下慈悲的注視。
他不該被這樣對待。
可該死的是,自己被困在這無能為力的蝴蝶軀殼之中,除了扇打那兩隻薄如絲織的蝶翼以外,隻能眼睜睜看着他被暴怒的百姓壓在地上揍罵。
他無法開口為自己辯解,因為人群的污言穢語掩蓋了真相。
他無法運用妖術保護自己,因為那樣會真的傷害這群無知的百姓。
為什麼?為什麼那桃木妖要讓自己看到這些?
賀玠目眦盡裂,整顆心都在滴血。
他恨透了什麼也做不了的自己。
誰來救救他?
“讓開讓開!都在幹什麼!”
男人急促慌張的聲音猶如天籁落進了賀玠耳中,也讓蜷縮在地上的少年睜開了眼。
“是裴家老大!”
“讓他過去!他能把這妖物腦袋都給擰下來!”
百姓們興奮的聲音此起彼伏,紛紛為這十裡八鄉出名的斬妖人讓道,期盼着目睹一場大快人心的妖物處決現場。
裴江滿頭大汗地走到阿玠身邊,粗重的呼吸都紊亂了。
他簡直不敢想象,這個滿身是血髒亂不堪的孩子,會是他前不久那個光鮮亮麗的白鶴少年。
“還能動嗎?”裴江斂住呼吸輕聲問,生怕自己恐慌的聲音會讓他立即破碎掉。
污血糊住了嗓子,阿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在幹什麼裴江?快殺了他!”
有人見裴江并沒有如他們所願那般快刀斬亂麻,當即心生不滿催促他。
“你沒看見嗎?他殺人了!”有人指着那餘溫未散的婦人屍體,痛心疾首地喊道,“裴江!劉二娘可是看着你長大的!你要為她報仇啊!”
七嘴八舌的聲讨是淬了毒的利刃,裴江無措地低下頭,看着嗚咽不已的少年左右為難。
“殺、殺了我……裴公子……”
阿玠突然扭過頭,無神的雙眸中滿是凄涼。
他的瞳孔中原本應是萬裡晴空,可現在隻有陰霾濃霧。
半空中的蝴蝶停滞住了。
賀玠感覺難受到無法呼吸——他知道少年為何央求裴江終結他的生命。
作為未來陵光護國宗門之主,倘若他在還未穩固權勢之際就在蒼生眼中包庇惡妖,那這個宗門可以說是從根部就開始潰爛了。
不會有人再相信伏陽宗的建立,不會有人願意跟随他學習劍法。
父親長遠的計劃再也不會有所成就。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不知從誰開始,正義的呼聲傳遍了整片大地。
裴江的手在發抖,而地上那名少年的眼神卻是那麼堅定。
一滴雨水從翻滾的烏雲中落下,卻在快要降落在嫩芽上的前一刻被定住了身形。
刹那間,所有百姓的咽喉都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了一般,無法發出一點聲音。
周圍清冷的空氣驟然變得稀薄,站立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新芽壓彎了腰,雨水升騰成霧。
神明發怒了。
賀玠也被那恐怖的威壓打在了地上,隻能微微仰頭看向那緩步走來的身影。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陵光神君從裴江接過阿玠的身體,語氣平靜地和他緻歉。
明明神君他沒有做任何過激的行為,甚至臉色都算得上淡然,但裴江已經痛苦地捏住了心口,額角突突跳着。
陵光神君輕柔地将阿玠摟在懷裡,像對待新生兒的母親那樣溫聲說:“沒事的,睡吧。都交給父親。”
阿玠緩緩垂下了眼皮,靠在神君懷中安然睡去,但餘下的事情卻并沒有收尾。
“抱歉,是吾教子無方,吾會請求天君命官讓你遁入人道富貴命的。”
陵光神君蹲下身,慢慢合上了那死不瞑目婦人的雙眼。随後起身朝着西南方向冷聲道,“雀火,帶回杜玥,關押進歸隐山七重石牢,吾會親手降罰于她。”
語罷,五團耀如扶光的焰火從神君身側顯形,隻在原地留下一抹虛影便飛身潛入四方不見了。
裴江冷汗涔涔地看着神君,揚起一抹苦笑:“您要是早些時候出手,也不會淪落到如此境地了。”
神君垂眼看着懷中安睡的少年,輕聲道:“神君本就不能過多出手幹預。就算是吾,也沒想到鸠妖之子竟如此冥頑不靈。誰能料到,她對家人都能下此毒手。”
裴江沉默半晌,換了個舒服的坐姿道:“您要怎麼做?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