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裴尊禮擡起手,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疤痕和光潔的掌心,弱弱道。
“我跟你去。”
——
雖說賀玠隻給了裴尊禮半個時辰的時間,但他光是哄裴明鸢吃飯就花了整整一個時辰。
小丫頭起床氣大,再加上聽到兄長要外出幾日,立刻滾到地上嚎啕大哭,兩個人都按不住。像個秤砣似的挂在裴尊禮腳上不肯松手。
等到裴尊禮好不容易把妹妹哄睡,收拾了一番自己的東西後,天都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抱歉鶴妖大人。”裴尊禮看着賀玠潔白衣袍上妹妹留下的髒腳印,萬分愧疚地說,“她從三歲開始的這兩年都是我在照顧,從來沒有長時間分開過。我不知道她會這麼不聽話。”
賀玠毫不在意地拍拍衣服上的泥灰,擡頭問道:“兩年?”
“是。”裴尊禮垂下眼,抱緊了懷中破破爛爛的劍,“我們的母親兩年前去世了。”
賀玠打了兩下自己的嘴巴。
“我沒事的。”裴尊禮仰起頭,沖賀玠露出一個笑臉,“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對嘛,就是這樣笑起來多好看。”賀玠忍不住用雙手擠了擠裴尊禮的臉。
他臉上還帶着許些稚氣未脫的嬰兒肥,捏在手裡軟綿綿的。就是胳膊身闆還是太纖瘦,看着頭大身子小。
裴尊禮被捏得耳朵發燙,紅着臉看自己腳尖,卻忽覺身子一輕,居然晃晃悠悠飄浮在半空。
“這是什麼?”他驚慌地大喊,但又想起樓内還有其他人,又緊張地捂住了嘴巴。
“浮身咒,這樣過去說不定會快一點。”賀玠摸着下巴回答道。
看着裴尊禮手忙腳亂地在半空中掙紮,賀玠還是放棄了這個提議。他唰地張開翅膀,摟住少年的腰,隻眨眼間就帶着他飛升到了雲霧缥缈的空中。
突然的騰飛讓裴尊禮下意識蜷緊了身體,手也攥緊了賀玠的衣襟。他把臉埋在賀玠頸窩裡,喘着氣緊緊閉上眼睛。
“你怕高嗎?”賀玠輕輕拍着他的背。
“我……”裴尊禮擡起頭,正好看見了賀玠溫和的眉眼和淺笑的嘴唇。
“我不怕。”他輕抿嘴唇垂下眼,說得很是小聲,“大人您不用管我。”
“哎喲你真是……”賀玠煩惱地一歎氣,“一口一個大人還以為我是誰呢。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嗎?”
雖然是假名,但也比“大人”聽着舒坦。
“那雲鶴哥呢?”裴尊禮小心翼翼地問。
“這個聽起來不錯。”賀玠一扇翅膀,笑道,“挺上道的嘛小竹筍。”
小竹筍……
裴尊禮一愣。
“還、還請不要這樣叫我。”
“為什麼不讓叫?這麼可愛為什麼不讓叫?”
賀玠用下巴蹭了蹭裴尊禮毛絨絨的頭頂,摟緊了他,朝北方振翅飛去。
——
陵光這次發生澇災的地方位于北邊與萬象接壤的江流處。
據說是因為當地百姓在上遊開墾江域圍江造壩破壞了下遊魚妖的栖息之處,引發衆妖不滿。因為一個失足溺水的孩童激發了兩邊的矛盾,魚妖之首進而決定用洪澇逼退霸占此地的人類。
“不過雖說伏陽宗那些人打着調解的名号而去,可依我看他們純粹就是為了殺妖來的。”
據澇災發生村落幾裡外的山洞裡,賀玠聽着腳邊唠叨的畫眉鳥妖叽叽喳喳給他彙報現狀。
洞裡潮濕至極,時不時滴下幾滴陰冷的水珠,落在賀玠生好的篝火上,化成一縷縷白煙。
裴尊禮抱着腿坐在他身邊,身上披着賀玠用妖法凝成的羽衣防寒,目光一直凝在火堆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畫眉妖看了看裴尊禮,跳到賀玠肩頭低聲說:“那個叫裴世豐的宗主壓根就不聽鱀妖首領的話,上去就把人家腦袋砍了下來。”
“那血飙的……”畫眉妖偷瞄了一眼裴尊禮,見他沒反應才繼續說,“那這下鱀妖們肯定就發狂不幹了呀。說什麼都要給首領報仇,弄得現在烏煙瘴氣的樣子,我們都無處可去了。”
賀玠用樹枝撥了撥火堆沒說話。
“還有,大人您怎麼把那宗主的兒子帶過來了?”畫眉妖憂心忡忡道,“現在那邊亂得不行,他來不是火上澆油嗎?”
“你小點聲。”賀玠不悅地看了畫眉妖一眼,“别讓他聽見了。”
裴尊禮很乖巧的沒有往這邊看,隻是頭不停朝下點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他就是來解決麻煩的啊。”賀玠不動聲色地往裴尊禮的方向靠了靠,用手将他已然沉睡腦袋安放到自己大腿上,順道替他攏上了滑下去的羽衣。
兩人接連趕了一整晚的路,他困倦也是自然。
“他老子都解決不了的事,他一個黃毛小兒懂什麼?”畫眉妖不屑地偏過頭,“還有大人您也别太信任人類了。他們對我們妖都是恨到骨子裡的,您是最懂不過的了。”
“我不懂啊。”賀玠輕歎一聲,将裴尊禮滑落到眼睛上的鬓發捋到耳後,感受着他平穩的呼吸,“我隻知道伏陽宗絕不能放任在那樣一個人手裡。”
“那是神君大人和裴江的畢生心血。”
“這個孩子是裴家後人,雖天資平庸卻心性向善,絕非暴虐無賴之輩。”
“陵光若是能在他手中,我放心,神君也會放心。”
畫眉妖自知說不過賀玠,烤幹羽翼的毛發後就飛走了。
洞中隻剩下跪坐在地的賀玠和在他腿上沉睡的裴尊禮。
耀陽從東邊群山之巅升起,映照在不遠處那一片江水淹沒的田間,将十色的日光全部返還給天穹。
賀玠凝目看着一片片澇水中隐隐露出的房頂和煙囪,已經能想象到情況的慘烈。
而在他眺望遠處的時候,躺在腿上的裴尊禮緩緩睜開了眼睛,半阖着眼眸看着噼啪作響的火堆,直至它随風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