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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有一股濕黴腐爛的氣味,又鹹又腥。
賀玠隻記得自己在入水的那刹那被一股強烈的洪流當頭倒灌而下,破碎的漩渦和暗流在周身不安地沉浮,攪亂了他在水下的視線和平衡,将那被他保護在懷中的少年也剝離開來,朝遠處抛去。
記憶中最後一個畫面停留在裴尊禮望向他的惶恐眼神,以及伸出卻無法夠到的手。
大意了——賀玠本以為能全身而退,可不知那鱀妖用了什麼法子,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讓自己昏迷了過去。
賀玠睜開眼睛,密密麻麻的錐狀岩石在自己頭頂懸挂着,如索命的利器淌着冰冷的水滴。
他試探着動了動手腳,卻發現四肢都被水形鎖鍊桎梏在了一個石台上,隻有一顆頭還能左右搖擺。
“有人嗎?”賀玠不抱希望地喊了一聲,從不斷回響的餘音判斷這裡應該是個空曠的洞穴。
穴壁潮濕,應當是瀕臨水源。而回音缭繞,說明這洞穴不是一般的大。
水下岩穴,看來是被那老鱀妖帶回家了啊。
“唔?這麼快就醒了?”
平淡的女聲響起後,一條瀕死的活魚掉到賀玠頭邊,玩命撲騰着身體。那股難聞的鹹腥味就是從它身上散發出來的。
賀玠被這聲音吓了一跳,心下暗叫不好。
一個面白如雪的少女鬼魅般地從陰影中跳出,手裡還拿捏着一條死魚,毫無矜持一說地咬在魚身上,撕下一大片生肉吞吃入腹。
六百年往上算的化形鱀妖——賀玠一眼便看出了她的修為,掌心浸出了汗液。
倒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不知身在何處的裴尊禮。
“小妹妹,吃生魚肉會鬧肚子的。”
賀玠艱難地轉過頭,揚起一個和善的笑容看着少女。
少女眼下淤青濃重,點綴在她蒼白的膚色上更像個飄來晃去的幽靈。
她垂眼看着裝傻充愣的賀玠,面無表情地又啃了一口生魚,直接将整個魚頭放進了嘴裡嚼得咯嘣響。
“你不是鶴妖嗎?”
吃完魚頭,她看向賀玠頭邊那條垂死的魚,幽幽道:“你不吃?”
賀玠一臉郁氣地和死魚眼對視,胃裡一陣翻湧。
尤其是和小竹筍的烤魚一對比,作嘔的欲望更加強烈起來。
好吧,他承認自己是一隻嬌生慣養的鶴妖。
“吃吃吃。”賀玠笑得燦爛,“可是我被你們捆住了,想吃也吃不了啊。”
少女吐出了一整塊魚骨,冷淡道:“我不會給你解開的,你就這樣吃吧。”
“為什麼?”賀玠欲哭無淚。
他不知道這水形鎖鍊到底是什麼術法,居然在一點點蠶食自己的妖力。拖的時間越長,他隻會更加虛弱。
“因為我打不過你。”
少女直言不諱。
“隻要我一解開,死的就是我了。”
賀玠低頭長歎了一口氣。
“你們認識我?”
少女點頭。
“陵光神君麾下的鶴妖大人,我們族人都認識您。”
我這麼出名的嗎?賀玠自己都不知道。
他長年隐居在深山之中,也就和那些往返歸離的禽妖打打交道。想來應該是曾經神君巡世時告訴過他們吧。
“吾有一子,是個極其漂亮聰慧的鶴妖。也是陵光唯一一隻化形成功的鶴妖。倘若明年他願意随吾巡世,定将他介紹予你。”
少女一闆一眼道:“三百年前神君巡遊過我們族群安居地時這樣對我父親說過,我記得很清楚。”
“所以在水面上看到你時我就認出來了。”
賀玠汗流浃背,完全沒想到父親會這樣對别的妖介紹自己。
“不過既然知道我,那你們也應該明白我沒有惡意。”賀玠看向束縛自己的鎖鍊道,“我刻意被你們抓住也是因為想來幫你們。”
這些話七分真三分假。真的是他确實是故意被抓,想來鱀妖巢穴遊說他們退水。假的是他并非全無防備,腦中一直在想着什麼術法才能一擊讓這個少女失去行動力。
“可以幫我解開這個東西嗎?挺難受的。”
少女偏頭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
“抱歉,如果您能解釋一下,為什麼您會保護那個少年的話,我會考慮解開。”
少年?裴尊禮?
賀玠扭頭道:“他在哪?他還好嗎?”
“看來您很在意他啊。”少女眉頭皺了起來,十指在衣袍下緊攥,嵌入了手心。
“他是那個男人的兒子吧?”
“那個殺害了我的父親,我們族人的男人。”
“鶴妖大人,您為何會跟這樣的人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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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從洞穴深處傳來。
身材強壯的雄性鱀妖手中拎着一個濕透的少年,反複将他的頭按進手邊的暗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