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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熏香,綿軟的被褥。
半敞的木窗外清風托着暖陽吹起了床邊的紗幔。
一粒楊絮從窗縫中飄進,落在榻上男人的睫毛上。他眼皮微動,随後猛地睜眼坐起,下意識去撈身邊的佩劍卻撈了個空。
“宗主大人醒了!”
“宗主大人起床了!”
裴尊禮看看身上幹淨整潔的衣袍,又愣愣地環顧四周,好半晌才疑惑地皺起眉毛。
我怎麼會睡在這裡?
他捂着胸口咳嗽兩聲,胸腔中殘留的血沫頓時湧上了喉頭。
昨晚發生了什麼?
裴尊禮深吸一口氣,盤腿在床榻上打坐,調理好體内淤堵的内力,思緒卻慢慢拉回到昨天。
沈爺爺去世了。
杜玥殺害了他。
記憶中那具溫熱的身體在自己的背上一點點涼透,沈爺爺沒有挺到自己趕回伏陽宗就在他身邊咽了氣。
沒有臨終的囑托,沒有彌留的掙紮。那雙醫治過無數生命,布滿皺紋的手從他肩膀滑落垂下,再無生機。
那樣一位懸壺濟世的名醫,到頭來卻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裴尊禮模糊記得自己帶着沈爺爺的屍體回到了伏陽宗,召集了所有尚在宗内的大長老,甚至動用了藥修木長老最為珍貴的丹藥,也沒能從閻王手中奪回沈爺爺的命。
然後呢?
裴尊禮十指抓緊了被褥,眼前一張張驚懼的面孔閃過。
依稀記得自己好像失了控,砸碎了郁離塢内所有能看見的東西。有長老想上前來阻止,卻被自己一掌震了出去。
有人驚聲尖叫,有人憤怒呵斥。可自己已經内力暴亂,除了胡亂發洩直到精疲力盡外沒有人能讓自己停下。
又幹蠢事了——裴尊禮看着自己布滿擦傷的手掌深深歎氣。
這種情況從前也發生過。
那還是在五年前的一次圍剿行動裡。跟随他的弟子之中混入了吃人血肉的惡虎妖,一連吃掉了他三名心腹才被發現。當時的自己也是陷入了這樣的狂亂,殺得那虎妖巢裡滿是殘肢鮮血,宛如人間煉獄才吐出瘀血昏睡過去。
長老們都以為是他的身體出了毛病。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不是身體,是心裡。
那是心病。
和畏寒的病根一樣,是在十年前祓除妖王的那場戰役中落下的舊疾。
從那以後,他無法忍受任何一個至親友人的離去。
漫長沉默過後,裴尊禮看向花妖們問道:“我是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子時過後,子時過後。”
花妖們回答:“宗主身體不适,好心人給宗主療傷。”
它們一搖一晃,用生澀的話語盡力還原昨晚的情況。
“好心人?”裴尊禮眼色一沉,“這裡進來了别人?”
“是讨厭鬼帶來的!”花妖們連聲道,“香香的,笑起來很好看的好心人!”
“是好人,是好人!”
“他早上還給我們澆水!”
“尾巴帶來的?”裴尊禮微微困惑,起身走出屏風,看到自己精心布置的多寶閣上面空空如也,所有珍寶擺件不翼而飛。而它旁邊放了個碩大的木桶,裡面堆滿了碎裂瓷片。
“這些……是我打碎的?”裴尊禮問花妖。
花妖們支支吾吾,紛紛低下了頭。
裴尊禮眼神晦暗不明,凝神探查了一番四周,果然在屋外察覺到了人的氣息。
不過對方毫無隐藏的意思,呼吸平穩,似乎還相當愉悅。
裴尊禮将手放在門上正要推開,腦袋忽地幻痛,眼前無端閃過一個純白的身影,昨晚的記憶畫面零碎地出現在腦海中。
那個人一襲缟霜月華,走到自己身邊緩緩蹲下,伸出手試圖将自己牽起來。
那是……
“雲……”
裴尊禮神色慌張地推開門,口中的名字還未喚出,腳下就傳來叽的一聲尖叫。
“哎呀,你踩到他了!”
院子裡蹲着的賀玠聽到響動聲猛一回頭,急急忙忙地趕上前,從裴尊禮腳下拯救出一個髒兮兮的小東西。
“叽叽叽!”
被踩到的小東西發出凄慘的叫喊,在賀玠懷裡掙紮不已。
“這是何物?”裴尊禮看着那團焦黃的動物,搖了搖頭又道,“不對,你怎麼會在這裡?”
賀玠憨笑一聲,将懷裡的東西舉到裴尊禮面前:“你這地方環境真好,我上山撿個藥都能掏到野豬崽子。”
裴尊禮面無表情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小豬鼻子,視線緩緩上移,和賀玠興奮的雙眼對視。
香香的,笑起來很好看的好心人。
所以昨晚,是他?
“那個和我從孟章一起來這兒的少年,我看見沈爺爺偷偷給他塞了一個山楂蜜餞。”
“當心宗門裡的人。”
莊霂言的話和沈郎中蒼白的臉同時在裴尊禮眼前閃過,他突然抓住賀玠的手腕道:“你到底……”
你到底是誰。
不行,不能問。
裴尊禮猛地住嘴,警惕地看向周圍的山林。
就算眼前的少年當真和雲鶴有關,自己也絕不能貿然戳穿。
沈爺爺的死亡真相尚未查明,如若杜玥真的是因為逼問雲鶴真身而殺的他,那自己萬萬不能讓他用生命換來的秘密曝于白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