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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雨洗淨了陵光城中的浮塵。
院牆後的白梅被雨絲打進泥裡,黑夜中宛如繁星墜落大地,順着涓涓流水淌成了人間星河。
花瓣打着旋兒飛入彙聚成潭的雨水中,倒映出那位蹲坐在高牆瓦片之上的少女。
少女一邊擺弄着自己濡濕的黑發,一邊看着手中寫滿字迹的宣紙。
那宣紙足足有百張之多,一手差點握不下。紙和她的手一般白淨,字和她的眼瞳一般墨黑。
少女臉色陰郁眸光不善,一邊讀着紙上的字迹一邊擺弄着手腕上的串珠。
一紙看罷,她站起身來,雙臂上漸漸長出一雙白鳍。
少女眺望着東方泛起的魚肚,将手中厚厚一疊的紙張朝空中用力撒去。
紙張四散紛飛,少女隻微微吹了口氣,它們就仿佛有了生命般朝着不同的方向飄去。
屋檐下,林梢上,闆橋前,小巷後。
不過羲日露頭的時間,陵光城内的每一隅都覆上了一張白紙。直到城中第一位推開家門洗菜洗衣的老婦人起床時,這些紙頁将會徹底驚醒整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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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憤?”裴尊禮看着手中一明一暗的傳音符,眉頭微蹙,“所為何事?”
“前去打探的弟子還沒回來,不過這麼大規模的百姓暴動陵光已經很多年沒出現過了。還請宗主務必回來主持大局。”鐘老語氣焦急,想也知道形勢相當嚴峻。
賀玠擡眼看向裴尊禮,發現他也在盯着自己。
“好,我知道了。先讓外門溫長老攜弟子穩住局面,務必告知不能與百姓發生沖突,我馬上回來。”語罷,裴尊禮将傳音符捏作一團握在掌中,用指腹捏住懷中尾巴的後脖頸,輕聲念叨一句咒法。
“啊!”尾巴猛地睜眼,四肢一蹬,整個身體舒展成了個闆凳。
清醒過來的尾巴先是瞪着眼四周瞟了一圈,在看到裴尊禮後立刻紅了眼眶,撲到他脖子上哇哇大哭起來。
“爹!你沒死真是太好了!我看到妖王那個老混蛋要拿你去當下酒菜,我怎麼都打不過他!他還逼着我一起吃!”尾巴哭得肝腸寸斷,差點背過氣來。
裴尊禮:“我死了?”
郎不夜:“妖王?”
賀玠:“爹?”
四個人四種臉色,場面比那戲班子還好看。
“沒出息,遇到高階點的幻術就吓破膽,教你破幻境的法子你都忘光了。”裴尊禮将尾巴從身上扒下來,解了他身上的咒法,讓他得以變回人形。
賀玠看看坐在地上還沒緩過勁兒的尾巴,又看看裴尊禮,總覺得他雖然說出的話十分嚴厲,但聽上去卻并沒有那麼刺耳,甚至還有些無奈,還真像是面對撒潑的孩子束手無策的父母。
說起來——賀玠的思緒開始飄遠。之前在孟章城的時候,尾巴也和裴尊禮鬧過情緒,那時候自己隻顧着安慰他沒看出端倪,如今仔細回憶,還真覺得兩人之間的氛圍似乎不是簡單的宗主與弟子。
“宗門那邊出了點情況,選拔試煉暫時由你來接手掌控。能做到嗎?”裴尊禮沒時間聽尾巴嚎哭,利落地下達任務。
“誰?我?”尾巴震驚地忘了哭,用手戳了戳自己的臉。
“幫我把那隻害群的蜂妖捉出來,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吧。”裴尊禮道。
尾巴看着他認真的神情,被委以重任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立刻挺起胸膛回答:“當然!”
裴尊禮看着他臉上還挂着晶瑩的鼻涕和淚珠,扭過頭歎了口氣,轉而看向郎不夜道:“不知這位兄台可否與我一同離開。”
郎不夜皺眉道:“為何?”
裴尊禮直視着他的雙眼道:“既然你來此的目的隻是為了尋找賀玠,那麼于情于理你繼續留在這場選拔中也都不合适了。”
“我無法确保你是否會對選拔者做出其他傷害行為,也知曉了你并無通過選拔的決心。那麼隻有讓你離開這一穩妥的方式了。”
裴尊禮說的話四平八穩,乍一聽确實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是委托我的人許了我一個月的幹臘肉。”郎不夜看上去很是煩惱,“說是讓我跟他跟到選拔結束為止。”
“一個月?我出一年的份。”裴尊禮面不改色道。
“成交,我走。”郎不夜果斷接受。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肉能使狼伏低啊。
賀玠看着郎不夜滿眼寫着“敢為半斤肉折腰”幾個大字,被他這通透的妖生信念震撼了。
“那我們就先行一步了。”裴尊禮這句話是對着賀玠說的,但賀玠的思緒已經不知道飄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眼神都沒落在他身上。
“我走了。”裴尊禮又說了一句。
這下賀玠回魂了,忙不疊沖着他抱拳鞠躬:“恭送宗主大人。您放心,我一定會找到木牒順利完成選拔的。”
“我不是說這個……”裴尊禮扶住額頭,沉吟半晌隻能道,“罷了。多加注意,不要勉強。”
“好的!”賀玠重重點頭。
裴尊禮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眼底神色複雜。但到最後也沒有再說什麼,揮袖轉身離開。
郎不夜也未多話,秉持着“吃人嘴短”的道德跟随裴尊禮而去了。
“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
待到兩人的身影消失不見,尾巴終于問出了憋在心裡已久的問題。他剛進入幻境就被魇住昏迷,直到被裴尊禮喚醒前的一切都一無所知。
“那幻境是蜂妖同夥而為,目的大概也是想用幻術讓其他選拔者自相殘殺。”賀玠低頭推敲着,“現在蜂妖那一夥人的計劃已經很明晰了。他們就是想通過各種卑劣手段奪取選拔者性命,包括但不限于制造假木牒暗器,毀掉真木牒和布下幻境。這些方法也簡單粗暴,隻要其他人都死完了,那通過選拔的就隻有他們了。”
尾巴跷着腿坐在石頭上,認真聽賀玠分析。
“在如此短的時間内連殺兩人,那蜂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還有我們到底要去哪兒才能找到她?”尾巴冥思苦想,小臉都擠出了褶子。
“這點我一開始也沒想通,但那位郎兄說的一句話倒是提醒了我。”
賀玠點點下巴道:“他說過他剛入山的時候,曾見過第二位死者。”
“那個時候,死者正在千丈崖邊徘徊,你也告訴過我,确實有一個線索名為‘崖草’。所以我就在想,會不會那個人原本的線索應該就是‘崖草’,而非我從他身上找到的‘斑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