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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兒子一個爹,一個下山一個上山。
裴尊禮和裴世豐的腳步聲賀玠都很熟悉。屬于少年的下山的步伐急切又倉促,但卻在距離山腳不遠的位置停了下來。
他應該是看到這邊的情況了——賀玠低頭看了看扯着自己衣袖吃糖的裴明鸢和坐在地上擦汗的莊霂言。
反聽那上山的腳步,沉悶穩健,隐隐還能聽見他腰間佩劍的清響。
雖然賀玠從未見過裴世豐與這幾人共處的場景,但直覺告訴他那不會是什麼好的畫面。
要先把這個小姑娘藏起來嗎?
“丫頭,你……”
賀玠的話被突然起身的莊霂言截斷了。
隻見方才還坐在地上懷疑自己的少年眼神倏地清明,扯過站在身邊吃點心的裴明鸢,把她帶到了岸邊的木船上。
“别出聲。”莊霂言将裴明鸢推進船篷内,拉下篷布遮住了她。
“前輩……”他正想轉身尋找賀玠,可身後竹林間已經沒有了人影,連帶着地上的淬霜也消失不見。
走掉了嗎?莊霂言暗暗松了口氣,擦掉鬓角的汗水,泰然自若地朝腳步聲處走去。在他腳邊的野花上,一隻白蝴蝶翩跹飛起,停在了竹葉堆裡。
賀玠當然不會輕易離開。既然已經下定決心教導裴尊禮,那深入了解他的父親也是必不可少的。
賀玠對裴世豐這個人隻能說是恨疑交加。
恨的是他過于追求極端完美的劍術天賦,做事不切實際狂妄自負。違背了神君一開始創立伏陽宗的初衷,把整個宗門上下攪得烏煙瘴氣,幾百年來樹立的威信聲望眼看就要毀于一旦。
疑的是他明明擁有一雙兒女,卻絲毫不盡父親的責任。不但對他們不聞不問,還任由宗裡最低等的雜役踩到他們頭上,反而将外面撿來的孩子視如己出,屬實過于離奇。
父母都是疼愛自己親骨肉的——這是神君告訴賀玠的。但裴世豐不一樣。
他恨他的孩子。
賀玠埋身在竹葉下,看着莊霂言一步步走向竹林外,迎面撞上了前來此處的男人。
“參、參見宗主。”莊霂言對着男人單膝跪下,聲音有些發抖。
許久不見,裴世豐臉上似乎又爬上了幾條紋路,眼中的狠戾也愈發深重了。
“我記得我之前說過,除非雜役弟子,其餘任何人不得前來郁離塢。”
裴世豐聲音低沉平靜,聽不出喜怒。
“弟子知罪。”莊霂言低頭道,“自願領罰。”
裴世豐皺起眉:“你是自己來的?無人指使?”
莊霂言搖頭。
裴世豐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好半晌沉聲道:“你想有玩伴我不反對,但不能是那兩個。”
莊霂言身形一頓。
“和他們在一起對你修行劍術毫無作用,還會讓你玩物喪志。”裴世豐聲音冰冷,“還是說,你就想變成那個廢物的樣子?”
“沒有天分沒有慧根,和妖獸厮混反抗宗門旨意,一輩子隻能當一個最底層的劍修。我相信你不會想和他一樣的。”
裴世豐字字說得誅心,想也不用想他是在挖苦誰。
“和妖獸厮混……”莊霂言喃喃道。
“你還不知道嗎?”裴世豐雙手環胸道,“岩江那次,就是我的好兒子親手下的套,放走了那群鱀妖。”
莊霂言擡頭愣愣地看着裴世豐,似是在沉思。
“不說這些事了,既然你在這裡,就剛好給你說一件事。”裴世豐道,“明日晚伏陽宗将會宴請陵光名流參加賞月宴,你陪我一同前去吧。”
莊霂言詫異道:“宗主……這種宴席讓我陪您參加,屬實是……”
“你大可不必惶恐。”裴世豐手一揮,“宗門上下沒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選了。屆時與萬象皇室結親,風頭正熱的康家家主也會來參加,你露個臉也好。”
真是可笑。如此名流齊聚的宴席,堂堂宗主不帶上至親家眷,反倒想要提拔一個非親非故的養子。
“可是……”莊霂言急道。
“你不用再說了,此事我已定下。明日傍晚你盡管前往長老殿即可。”裴世豐背手走向停靠在岸邊的船隻伸出手想要撩開篷布。
莊霂言瞥眼看見,立刻吓得魂飛魄散:“宗主!”
裴世豐伸出的腳一頓:“怎麼了!”
莊霂言低下頭道:“宗主……可是要去找少主?”
裴世豐擰眉道:“你見過他了?”
“我方才聽樓内打掃的雜役說,少主大清早就出門了。”莊霂言輕聲道。
裴世豐擡頭望向湖心樓閣,轉身離開船邊。
“罷了,反正他永遠也不可能離開這裡。”裴世豐與莊霂言擦身而過,“記住我給你說的事,不要忘了。”
男人語氣不容置疑,背影如巨山般籠罩着身後的莊霂言,一步一步走出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