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那般明媚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日是上元節，我在角落裡賣着從山上采來的草藥，說來也是可笑，在這般喜慶的日子，我同旁邊的小販是多麼鮮明的對比，隻是我除了采藥，什麼也不會。

我像極了一隻藏在溝壑裡的老鼠，窺探着别人肆意快活的人生。

我心中如此陰暗地想着，尤其是在看見她的那一刻，我對生活的恨意，達到了頂峰。

怎麼會有這般鮮活自在的人？她一身紅色大氅，襯得她如此明媚豔麗，少女的天真、肆意，在她的身上一覽無餘。

此刻，無論用多少美好的辭藻去描述她，都不為過，因為此刻，她就是“美好”本身。

“這世上，怕是沒有人會不喜歡她吧，除了我這般陰暗的人。”我嫉妒地想着。

隻是那時的我并不知道，在這世上，陰暗的人會有那麼多，多到足以壓垮一個人身上展現出來的所有美好。

我的目光片刻也舍不得離開她，她活在有光的地方，像她這樣的女娘，必是受盡寵愛的吧，絕不像我一樣……

直到這個時候，我還以為，隻有愛才能滋養出溫暖且燦爛的人，卻不知這也是一種選擇，就如同貧瘠的土壤有時也會長出生命力旺盛的小草，可這并不是土地的功勞，但人們還是會想：若是沒有這片土壤，哪來你這隻雜草。

對于她，我不忍再看，對于這份美好，我也沒有破壞的能力，因此，我隻能低下頭來，為沒能賣出草藥而感到憂心。

想到眼前的痛苦，我便無心再去關注那女娘的動靜，畢竟她的美好，改變不了我眼下的處境，嫉妒她，也隻能是嫉妒。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連路人的一個眼神也沒得到，愁苦間，突然火光漫天，人潮霎時擁擠起來，我看着人流朝我湧來，忙不疊将地上的草藥裹起，這不值幾個錢的玩意兒，卻是我生活的全部希望。

我本就個子矮小，擁擠間幾次站不穩險些摔倒，草藥也撒出去不少，我伸出手，卻隻能眼睜睜看着離方才站着的地方越來越遠。

大火有沒有熄滅，我沒有在意，不知何時人們都安靜了下來，沒有了那般慌亂，我隻知道那點子落在地上的草藥，定是被踩成了渣滓。

我扯了扯衣角，裹緊自己，抱着僅剩的草藥往家的方向走去，心裡沒有了來時的慌張，反倒是沉入谷底，因為我十分清楚我将要面對什麼……

轉眼幾個月過去，天氣轉暖，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至少不用再受凍，手上的凍瘡也漸漸平息，我也算是有了幾分生氣。

這日，我背着從山上摘的果子，在鬧市中擠着占了片空地，就地開賣，周圍雖說沒有上元那日熱鬧，但人煙造就的煙火氣息，讓我很是珍惜。

街道中香氣四溢，不知從哪飄來的包子香勾起了我腹中的饞蟲，我咽了咽口水，想着若是有朝一日我有了錢财，必要吃個痛快。

正做白日夢間，一大批人身披黑甲，不由分說便将我們趕到一旁，我看着果子滾來滾去，心中又怨又是無力。

那些人守住街道，獨獨一家點心鋪子沒有遭到驅趕，我踮着腳朝裡張望，想着一會去将那個“走失”的果子撿回來，卻見一男一女從馬車走了下來。

男子高大英俊，神色冰冷，卻在看向那女娘時神情溫柔，眼裡是其他人無法忽視的愛慕，他将那女娘扶下馬車，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她，那個曾遭我豔羨的人。

依照常理而言，此時的我對這個女娘的嫉恨之心應隻增不減才是，可是今日她給我的感覺卻不同那日。

我似乎看見她，被困住了。

與我的困境不同，她不缺衣少食，也不用為生計疲于奔波，可是與那日相比，她失去的，是一個少女的生氣與鮮活。

她與那男子并肩而行，舉止比那日端莊，或許這樣的她才能看起來與她身旁的男子更加般配，可是這一刻的她，似乎是她，又似乎已不是她。

做點心的人雙手高高将點心奉上，滿是恭敬，男子擡手接過，身邊的随從上前交給小販一塊銀錠，自是惹得其他商販眼紅。

若是往日，我的目光必然是在那銀錠之上，可是不知為何，此刻我的視線無法移開那女娘的臉，那一刻，我似乎能看穿她的心。

随着那對璧人離去，街道更加熱鬧了，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着方才的事情，從他們的口中，我知道了他們二人的身份，一位是文帝養子，在都城有着赫赫軍功的将軍淩不疑，即使是我這般沒見過世面的村野丫頭也曾聽聞過他的各種事迹傳說。

在他身邊的女娘，則是他未來的新婦，是了，他們是這般稱呼她的——淩将軍新婦，無人知她姓甚名誰，似是也無人關心，總之，于尋常百姓而言，能被淩将軍看中，自是那女娘幾世修來的福分，若是母家尊貴些，也隻是錦上添花。

人聲沸沸揚揚，我卻像是來到了另一處世界，我素來以為，隻有我這般為生活所困的女娘才是沒有姓名的，名字于我這種人而言，确實沒什麼價值，可現下我似是開了悟，這世上的女娘都不配有一個名字。

我仿佛抓住了什麼，一縷思緒，或是一丁點頭緒，它在告訴我，我不能再如此活下去，如貓貓狗狗般，永永久久被這一團糟的生活所裹挾，我要，逆流而上！

又是一段時日過去，這幾月來，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街市上，周遭的人對我的處境從一開始的驚訝愕然，到現在的習以為常，人們的目光帶着憐憫，當然也有冷漠。

我的衣服上永遠是一塊布上拼接着另一塊布，手臂上的青腫、擦傷從未間斷過，隻是今日比較醒目的是我的眼睛，一大塊青紫，混着血紅的血絲，看着當真是慘不忍睹。

過去的我要面子，不願意将自己脆弱的一面顯露在外，總是低着頭，盡全力包裹住身上的所有傷口，可現在不一樣了，我要他人同我一起見證我所經曆的磨難與不公。

耳邊響起竊竊私語聲，有幾人交頭接耳，眼神時不時瞄向我這邊，看樣子是在讨論我今日又是挨了什麼打，而我卻如同往日一般，在一片空地上支起小攤。

今日，很是不一般，臨街的府邸一片大紅，似是有喜，我們這些小販自是免不了被呼來喝去，最後又是被一頓驅趕，這個世道真是奇怪，百姓似乎無論做什麼，都有可能尋不到活路，好在我剪的幾副字算是喜慶，那府中的管家包了一大半，他們說我這眼睛壞的不冤，這不就“見喜”了嘛。

我數了數手中的銅錢，将它揣好，和其他人一起收拾鋪蓋滾蛋，順便回去直面我那慘淡的人生。

沒幾日過去，街道冷清了許多，好心人告訴我那是因為淩不疑弑父，聖上雷霆震怒，他們念叨着這将軍的結局，卻無人再關心那淩将軍新婦，除了我。

我四處與人打聽，終是知道了她的姓名，程少商，乳名嫋嫋，程家長子幺女。

說來奇怪，我為何要打探這女娘的消息，連我自個兒也說不明白，隻是她的經曆，讓我愕然，也讓我感同身受。

什麼嬌生慣養，原來都是我一廂情願的推測罷了，她與我一樣，都是一棵自然生長的小草，我們活在這世間，靠的是自身的韌性，而非他人的人性。

淩不疑，是從天而降的意外，他一步步獲取她的信任，說着要互相扶持，讓小草離開土地去依附于他，卻在最後一刻離她而去。

程少商，怕是活不久了，我如是想到。

即使她還能靠毅力活下去，可今後的她還是她嗎？

想到這裡，我開始向程府走去，我想對這僅有幾面之緣的女娘說幾句話，想告訴她那日上元節，她在我的眼中有多麼亮眼，可我終究遲了一步。

隔着一條街，哀聲滿地，再往前走，便是觸目驚心的白，我的一腔熱血，霎時涼在了心頭。

程少商的喪事，在都城隻驚動了一小部分人，對于其他人而言，這天下哪有不死人的一日？

文帝瞞着皇後，瞞着淩不疑，而程家想瞞住的，卻是他們自己，曾經對程少商的每一次不公平、每一句指責，最終都化為了利刃，永久的插向了他們自己。

我跌跌撞撞地往回走，這一次不是僞裝，亦不是因為腿傷，隻是感覺身體某處空了一塊，同時一種恐懼感席卷而來，究竟是誰吞掉了她呢？

後面幾日，我未見一個晴天，天色陰沉得不像話，停棺再久，她也終究有落土的那一日，程家一行人凄凄艾艾地送她出葬，若是她回府那日，一家子也如此整整齊齊地去接她，那該多好。

自少商去世後，我常常來到程府，站在一個角落，眼前有時會走馬燈般閃過與她相關的場景，感受過于真切，有時竟會感覺我就是她，不過緩過神來，終歸是我的臆想罷了。

少商頭七那日，都城下起了大雪，同日夜裡山中起了大火，一連串的村屋隻燒毀了一家，那一家子無一逃出那場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