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程家門口的雪堆了小半個人高，仆從出來掃雪，卻是在雪地裡發現了一個人，厚厚的雪堆下，埋着一個凍暈了的我。

醒來時，我已經換上了幹淨的衣衫，被子裡暖暖的，手指因長時間受凍還有些腫脹，後腦隐隐作痛，用手摸去，已被人包紮過。

我盯着眼前這張溫和慈愛的面孔，這曾是少商多麼渴望的面容啊，她眼中的母愛似是快要溢了出來，眼角泛紅，神色似悲似喜。

我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好孩子，别怕。”她輕聲安撫道。

她這話一出，我卻是紅了眼眶，心中倍感酸楚，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少商。

被子裡我的手緊緊握拳，強行掩去其他情緒。

我一副失去記憶的模樣，若是放在旁日，蕭元漪必是要懷疑一番，她素來理智慣了，可如今的她卻是将理智丢到了九霄雲外，或許她也存心想要欺騙自己。

她說我是她的幺女，她将我寄養在山中一戶人家，昨日夜裡起火，我被砸傷了頭部，自個兒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看了看自己那雙粗糙的手，不解道：“那你為何要将我寄養在别處？”

不知是我眼中滿滿的不信任，還是說的這句話刺傷了她，她猛地抱住了我，口中反複說道：“阿母錯了，是阿母錯了，阿母不該将你放在别處，阿母再也不會了。”

我愣怔片刻，輕輕推開她，擡手替她擦了擦淚水，這或許也是少商想做的吧。

程府的人告訴我，我叫袅袅，是程府長子幺女，我有兩位兄長，程頌、程少宮，長嫂萬萋萋，二叔家的姎姎阿姊，還有我的親阿姊程少商。

他們說少商阿姊與我同齡，阿母一胎兩女，是以一女喚嫋嫋，一女喚袅袅，隻是可惜，嫋嫋阿姊前不久離開了人世，他們每每提起程少商，神色感傷，但他們對她的離世原因諱莫如深，我也裝作懂事的樣子，不再詢問。

初時，程頌幾人看見我的眼神頗為奇怪，他們以為我不知，我卻全然明白，錯愕、不解、困惑、憐憫在他們的臉上輪番登場，程少宮看着我甚至帶着幾分敵意。

他們不理解為什麼程家來了我這麼個冒牌貨，既可憐我做人替身，卻也覺得我不配取代程少商的位置。

可是後來，時間漸長，歲月漸長，我真的活成了少商，他們也把我當做了還活着的她。

我時常想起與少商的初見，因此我喜歡穿色彩亮麗的衣衫，我學着她那般笑，那般蹦蹦跳跳，我忽視掉她後來身上所有的沉悶、壓抑與悲傷，隻想用力将最初的那個她保留下來。

我看着鏡中的我，競覺得連容貌也與她越發相像，一颦一笑，正如我初次見她時那般明媚豔麗。

程家的人待我越來越親近，他們将虧欠少商的通通補償給了我，他們似乎是在拿我去贖罪，去忏悔，去向那個再也不可能與他們見面的人奉上歉意。

程少宮對我的敵意也漸漸消散，因為我像極了他的嫋嫋，與他時常鬥嘴争吵，有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可這一次，蕭元漪不再打壓、不再教育。

蕭元漪特意打了個桌案送與我，我坐下的高度剛剛好。

我初時練的字如鬼畫符一般，蕭元漪握着我的手一筆一畫教我寫字。

我說我喜歡木工，她騰出一片院子，坐在一旁看我忙碌。

上元節，我們一同去集市，她細心挑選着發钗，這一回，這發钗隻落在了我的發髻……

許多年前的那個上元節，我未曾見到程少商的落寞，隻看見了她那燦爛的笑容，如今蕭元漪每對我好一分，我的腦海中都會閃過程少商的面孔，神色頗為哀傷。

我仿佛跨過了時間的洪流，切身體會到了她那時對親人關懷的渴求，以及屢屢碰壁的感傷與無奈。

“袅袅，你怎麼又在照鏡？”程少宮說道。

不知什麼緣故，這幾年我時常對着鏡子發呆，鏡中的人似我非我，我就這麼盯着她，她也這麼看着我，有時一坐便是幾個時辰，鏡中的人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說，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笑着反向打趣了少宮幾句，起身讓人收拾收拾東西，今日又該去看看她了。

自我來這程府，每隔半月，便會去看少商一趟，起初我會絮絮叨叨地在她墓前講些都城裡的趣事，後來我隻是靜靜坐在一旁，看着遠方，放空自己，默默陪伴着她。我從不在她面前提起我如今的生活，也不述說程府的事，那些她未曾得到的，正是我如今占有的。

今日我同往常一樣，一個人來到了墓地，找了棵大樹，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視線正好能看見她，我有許多秘密不能公之于衆，隻有離她近些時，才會安心。

我将手中的果子在衣角随意擦了擦，想着此時若是她在，會做些什麼，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由遠及近。

我身子一頓，側耳細細聽去，此處甚少人來，更何況來者如此着急。

一人一馬漸漸出現在我的眼前，隔着些距離，看不甚清面容，隻見一男子風塵仆仆，猛地抓緊馬缰，翻身躍了下來。

他停在了少商的墓前，整個人一動不動，他背對着我，我不知他是誰，也不知他來此為何，隻覺得此人隐隐眼熟，許是見過。

我盯着他的背影，隻見他突然間瘋癫一般，抽出長劍，竟是在掘墳，我心中大驚，忙往樹下爬去，慌忙間便從樹上跌落，我顧不上摔得疼痛，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正想大喝一聲，腦中卻閃現出那日街市上滿是黑甲的景象。

是他，那個曾帶着少商去買糕點的人，那個曾對少商許下山盟海誓的人，那個在大婚之夜抛下少商的人，那個……少商至死都再也沒能見上一面的人。

愣神間，感覺臉頰濕答答的，不知何時心中的酸楚化作了淚水，我一時間竟不知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少商啊少商，你告訴我，我現在該做什麼？

是上前阻攔，還是看着他如你一般，走向必然的結局。

我從樹上掉落的動靜并沒影響到他，他此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隻顧着眼前的一件事，他想看見她。

墓碑倒下，黃土翻起，她的棺材一點點裸露出來，他的動作卻慢了下來。

他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用手撫摸着棺材，輕輕将棺蓋撬起，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終是泣不成聲。

我站在遠處看着他，心中卻無悲喜可言。

我看着他痛哭、痛苦、最終深情款款地躺進了那棺材之中，再也沒有出來。

我花了幾塊銀錠，找人再次将棺材蓋上、封好，黃土又一次一下下撲在棺蓋上，墓碑立起，一切和我來時一樣，仿佛方才半日，不過大夢一場。

過了幾日，都城中消息漫天，說那去了西北的淩将軍私自離開了西北，不知去向。

後來的每一日，我都希望能在夢中與她見一面，因為我不知道，那日我的所為是對或錯，我隻是遵從了本心，看着他倒在了她的身側。

那日夜裡，我做了場夢，又是一場大雪，我被人從厚厚的雪中撈了出來，朦胧間，我看見了眼前的婦人，神色擔憂，她喚人将我扶去府内。

我艱難開口道：“阿母，袅袅/嫋嫋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