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将至,周生辰送照臨回聽雪閣。行至寒潭畔,照臨望着冰面上交纏的月影突然開口:"将軍可知,那日遺诏上原本寫的是鸩酒?"
不過月餘,暖春未至,一輛馬車進入西洲,車裡端坐着的是清河漼氏女,世家貴女小小年紀離家遠去,來這西洲,是奉了太後之命前來拜師。
隻是這小南辰王雖也收過女弟子,卻都是不愛紅妝、能與他一同出征的主,世家女卻是不同,言行舉止中滿是規矩,周生辰一時也不知教授她些什麼為好,不過好在照臨在此,倒是可以代為管教。
時宜踏入南辰王府時,檐角的冰棱正在融化。水珠墜在青石闆上,碎成十七八瓣晶瑩。她數着步子跟在管家身後,素白裙裾掃過新掃的雪痕,留下淺淺的褶痕。
"姑娘住聽雪閣西廂。"老管家推開雕花木門,茜紗燈籠映着屋内陳設。時宜的目光落在書案上,那裡擺着半卷未合的地圖,朱砂勾出的山脈走勢像凝固的血脈。
戌時三刻,侍女送來晚膳的食盒,房間裡卻不見時宜。
白日裡經過的九曲回廊在月光下泛着青霜,時宜循着墨香轉過三重月洞門,望見飛檐下懸着的鎏金匾額——藏書樓。
樓内燭火通明。時宜提着裙裾踏上木階,陳年檀木發出細微的呻吟。三層的紫檀多寶閣前,照臨正踮腳取最上層的《天工開物》,水紅廣袖滑落肘間,露出纏着紗布的手腕。
時宜屏住呼吸。月光穿過琉璃窗,在照臨發間織出銀色蛛網。她看見那卷古籍的函套裂了道口子,露出裡頁泛黃的楮皮紙。
"來得正好。"照臨忽然轉身,驚得時宜後退半步撞上多寶閣。青瓷瓶晃動的刹那,照臨已伸手扶穩,指尖沾着瓶身凝露:"幫我按住這裡。"
時宜怔怔望着遞到眼前的糨糊刷子。照臨将《營造法式》攤在案上,破損的書頁像垂死的蝶翼:"用扁刷蘸三成糨,從書口向天地頭抹。"她示範時腕間翡翠镯碰出清響,裂帛般的書頁在指間漸次平複。
子夜更漏響起時,時宜已學會用竹起子揭開粘連的冊頁。照臨将修補好的《夢溪筆談》放回原處,忽然指着窗外星空:"認得三垣二十八宿麼?"
時宜搖頭,發間玉簪在羊角燈下流轉微光。照臨蘸着茶水在案上畫星圖:"這是紫微垣,帝星所在。但你看天槍星暗淡,說明..."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指尖水痕映着突然闖入的月光。
周生辰立在樓外梅樹下,玄色氅衣積着夜雪。他望見窗内兩個身影幾乎要貼上星圖,照臨的翡翠镯與少女的玉簪在燭火中交相輝映。
"殿下。"他的聲音驚落枝頭積雪。時宜慌忙要跪,被照臨按住肩膀:"王爺來得巧,時宜剛補好《水經注·濟水篇》。"
周生辰的目光掃過案上未幹的糨糊。他記得這本是兵部去年呈上的殘卷,當時因戰事耽擱未能修複。月光移過少女低垂的脖頸,照見她耳後淡青血管,像宣紙上暈開的黛色。
"成喜說,十一整日未進食。"周生辰将食盒放在門口雕花凳上。
成喜是時宜從清河帶來的貼身婢女,晚膳時不見時宜蹤影,久尋不到,慌張間才去尋了小南辰王。
照臨忽然輕笑:"原是我的不是。"她取下鬓邊珍珠步搖,輕輕挑開食盒蓋。桂花糖蒸栗粉糕的甜香漫出來,混着墨香竟不顯突兀。
時宜望着遞到眼前的糕點,忽然想起入府前母親的叮囑。她咬住下唇搖頭,卻在照臨眼底望見某種熟悉的光——像極了幼時在佛堂見過的長明燈,溫暖卻不灼人。
"吃吧。"照臨将栗粉糕掰成小塊,"藏書樓的規矩,修補三冊可換一碟點心。"她的翡翠镯磕在青瓷盤上,發出泉水般的清音。
照臨知曉世家的規矩,苛刻又涼薄,似是要将活生生的靈魂都變成一個個牽線木偶。
時宜心頭一暖,捏起照臨掰開的糕點,小口吞咽着,恍惚間想起了爹爹。
五更梆子響時,時宜伏在星圖旁睡着了。照臨将銀狐裘蓋在她身上,轉身對周生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樓外積雪映着晨曦,在她眉間投下淡青陰影。
"她的啞症..."周生辰壓低聲音。
"不是先天之疾。"照臨用銀簪撥亮燭芯,"小小年紀,卻是傷心所緻。"燭火爆出個燈花,将她腕間紗布映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