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平原過去曾是荒蕪的,但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片生機勃勃的田地。
德德瑪聽到旁人對她描述,說嫩綠的秧苗在春天種進地裡,到了秋季就會變成金澄澄的一片,風來簌簌地響,像一片金色的浪海。既漂亮又使人心情振奮,那意味着接下來的冬天,他們不需要擔心食物不夠。
聽到這裡她隻能抿唇微笑,因為她既想象不出嫩綠是怎樣的顔色,也未曾見過金色的大海。
六年的時間既是短暫的,又是漫長的。在德德瑪的記憶裡,第一批無家可歸的流浪民被岩之魔神指引到這裡住下,仿佛仍然還是昨天的事。
最初是被部族趕出來的老人,後來多了零散的青壯年,于是他們逐漸有了足夠的人手開墾荒地。
新起的屋宇既有石造的,也有木頭制成的,在這片空曠的平原上建起了一個小小的聚落。
德德瑪一如從前在自己家一樣,無法為他們提供任何幫助,但沒有一個人會指責她白白享受免費的食物和溫暖的房子。
她聽見每一個先來者對着後來的人形容她,稱她是“被神眷顧的女孩”,能夠近侍在神靈身邊的人,自然是可以什麼都不做,理所當然獲得旁人的供奉。
德德瑪為此恍惚了很久,事實上被神眷顧仿佛也不算一句空話,盡管岩之魔神已經擁有了很多信徒與子民,他盡可以從中選一隻更可愛、更靈巧的鳥雀來給他唱歌。
但摩拉克斯依舊隻是隔段時間來看一眼德德瑪,大概在他看來,因為她的缺陷不能獨自生活,反而更需要他着重關注。
而對于這片新建起來的聚落,岩之魔神完全采取了放養的政策,他隻會關心他們有沒有足夠的食物過冬,周圍是否有能夠威脅他們的猛獸,除此之外他幾乎不尋任何人說話。
“太吵了。”岩之魔神如此對她說道,“那個雕像也太醜了。”
聚落裡的人們為敬愛的神明建起了塑像,以便可以随時膜拜來表達自己的虔誠,但岩之魔神去轉過一圈後回來,仿佛有點郁郁。
德德瑪雖然看不見,但能感覺到他對于那個并不像自己,甚至也不像任何東西的雕像,很有一些在意,但終歸沒說什麼,隻是避免讓自己再看見它。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将鞋子脫下來放在一邊,小心翼翼地踏進溪流裡。
溪水剛過小腿,底層鋪陳着被水流沖刷得圓潤光滑的石頭,她要走得小心點、再小心點,才不會讓自己摔下去。
盡管這樣,每走一步她還是蹲下去在水裡尋摸一陣,仔細地将這一片區域都走了一遍。
摩拉克斯來的時候就看見她蹲在水裡,半身都濕漉漉的,單薄到隻能蔽身的衣布貼在身上,在這春末初夏的時節裡隐隐有點顫抖。
“德德瑪。”魔神開口了,“不要站在水裡,會摔倒。”
岩之魔神對此有一定的經驗,來自于他上次将自己調整為人類狀态後下水,因為反應遲鈍了很多,失去平衡後自然而然地栽進水裡。
不巧遇到薩米奇納閑得無聊溜達過來,撞見這一幕發出了驚天動地的笑聲,直到摩拉克斯沖上去把他按進水裡才停止。
聽到他的話,水裡的女孩就直起身,慢慢地轉過來,伸出了一隻手。
摩拉克斯走上去握住她的手問:“你在找什麼?”
她松開了緊握的手,于是手心裡的東西落在他手裡,是一塊光滑圓潤的石頭。
“我找了河裡所有的石頭,雖然看不見什麼樣子,但這一塊握在手裡最舒服。”德德瑪回答道。
摩拉克斯仔細看了看這塊很普通,和河裡其它同胞沒有區别的石頭,也學她的樣子握了握。
“嗯,的确很舒服。”他說,“是給我的?”
女孩笑着點點頭,他從容地收起來了,又向她伸出手,“你該上來了。”
德德瑪牽着魔神的手走上岸,沒有來得及找鞋,就被他抱起來。
神明一直有一點不耐煩人類慢吞吞的動作,平常可以忍耐,但對于養了很久的女孩倒可以不必講究那麼多,她也不會因此而驚慌。
德德瑪也正是這樣老實又安靜地讓他抱回去,在屋裡點起火堆,來烘烤她沾了水的衣角。
她伸出手去感受火焰的溫度,微微發燙的灼意帶走了她體内的寒氣,而魔神就坐在她對面,偶爾伸手來摸摸她的腦袋,和過去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改變的是她。
雖然這個話題不是很愉快,也許還會讓神靈發怒,但德德瑪依然開口了,“摩拉克斯大人,我想離開這裡。”
德德瑪已經二十歲了,大部分女性在她這個年紀,隻要不是運氣太差,都應該至少有兩個孩子,并且該為孕育第三個孩子做準備。
包括這個聚落裡的女孩們,也是如此。
在任何人看來,一個已經長大卻沒有孕育子嗣的女人都是應當被鄙夷的。
但不會有人這麼看待德德瑪,甚至沒人會勸說她找一個男人成家。
大家都說:“巫女大人是屬于神明的,她的全身心都奉獻給了神明大人。”
摩拉克斯是不會,也不可能聽見人們的議論,當然不會認為一個女孩長到二十歲還沒成家有什麼不對。
但德德瑪聽得到,她凝視着自己看不見的那團火,沒有去注意神明聽到她的要求有什麼反應,隻是不自覺離那團火又近了點,直到指尖剛剛感受到灼痛感,她的手被飛快地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