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哆嗦着睜開眼睛,一面懷疑自己為什麼還沒凍死,一面又質疑自己為什麼被扔在雪地裡。
七八張模糊的臉擠在他面前,透過這些熱切的圍觀者們半透明的腦袋,他能清楚地看見他們身後的建築物。
胡言在考慮要不要重新昏迷一次,以此回歸正确的世界,但他很快想起來睡過去前在做什麼,并看見了不遠處的身影。
“鐘離兄。”往生堂主精神一振,麻利地從地上爬起來,揮散了那些用渴望的眼神盯着他的鬼魂,幾步走到鐘離身邊,“你平安無事——朱妤姑娘在哪兒?”
鐘離沒回答,隻是看了他一眼,善于察言觀色的胡堂主意識到他有些不高興,于是轉而去看周圍,“這裡——莫非是傳說中的幽都?難道他們把朱妤姑娘藏起來了?”
這句诽謗招緻了鬼魂們的不滿,開始亂哄哄地對他發出譴責,諸如“卑鄙的外鄉人”“胡說八道的冒失鬼”“我就算活了也不會傷害烏蘭塔娜”之類的聲音。
止住這些吵鬧的是遠處走來的少女,她一出現鐘離就動了起來,他迅速走到了她面前,用最大限度不失禮的方式将她檢查了一遍。
朱妤挪開了兩步,沒有看他,看到了胡言,高興地對他招招手,“胡堂主你醒了,有哪裡不舒服嗎?”
他們之間的氛圍有些怪異,胡言意識到自己昏迷得有點太久,在這期間發生了點什麼。
他先是謝過了這番關心,也不急着問清現狀,隻是十分機靈又圓滑地說:“我是不是應該再昏迷一會兒,或者從這裡消失片刻更好?”
朱妤想了想,從那堆剛剛圍着他的鬼魂裡點了一個名,“阿日善,麻煩你照顧一下胡堂主。”
一個看起來像老爺爺的鬼魂飄出來,在其它鬼魂嫉妒的目光裡,得意地飄到他面前來,“好吧,烏蘭塔娜信任我,我當然不會讓你受到傷害,你要在街上逛逛嗎?”
那群鬼魂跟着退開了,留了一個完全空曠的地方給他們。
摩拉克斯先打破沉默,“事情解決了?”
“嗯?嗯,他們比較願意聽我的,雖然我勸他們轉世解脫,沒有人願意,但他們答應不會再出去了。”
她回頭指了指遠處出現的那支黑漆漆的隊伍,與城裡的鬼魂不同,每個走來的士兵都披着深黑色的盔甲,有半凝實的軀體,和活人一樣腳踏實地走來。為首的将領站在街道外,手持一把漆黑的巨劍,沉默地朝這邊望着。
“那是贊塔。”
摩拉克斯遙遙眺望那個陰将,他的模樣和過去沒有分别,緘默的樣子如同魔神的影子。
“我見過那孩子,在他活着的時候。”
“是嘛……”朱妤像是這時才想起面前是一個活了很久的魔神,“我還見到了一點别的東西,比如德德瑪留下的記憶。”
摩拉克斯回過頭看她,等她的下文。
“你照顧過她很久吧?在你心裡,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很聽話。”摩拉克斯幾乎是毫不費力地回憶起當初的那個女孩,“也相當懂事,很少讓我為她費心,同時很聰明,在移霄學會思考之前,她是唯一可以理解我在做什麼的孩子。因為失明很多地方對她都是危險的,所以她喜歡安靜地坐在一個開闊的地方聽風聲。”
“嗯、嗯,我覺得你可能對她有一點……”她吞吞吐吐地說,“或許是很大一點的……誤解。”
摩拉克斯也不生氣,他抱着雙臂耐心地聽下去,“願聞其詳。”
“她其實沒那麼聽話。”朱妤委婉地說,“也不是那麼喜歡安靜地坐在某個地方,她喜歡在開闊的地方奔跑,跑到累了就躺下大聲唱歌。還有,她不太懂你對石頭的欣賞,大概是因為她看不見,你每次跟她分享收藏品的時候,她都需要絞盡腦汁想點話誇你,挺費勁的。
“她還不喜歡你懲罰欺負妻子的男人隻是罰他們去做苦力,她說每回都很想打斷他們的鼻梁,再治好他們,然後那些人就會在下回要打他們的妻女時想起自己斷掉的鼻梁。”
摩拉克斯不動聲色地聽下去,全程都沒有給出任何反應,朱妤也無法判斷他是憤怒、失望還是在想些别的。
她說完之後補充了一句:“和你印象裡的是不是差别很大?”
“的确如此。”他坦然地說,“但充滿活力,我很高興。”
他這麼說的時候,眼裡的确泛開了柔軟的情緒,甚至嘴角也一直上揚着,露出一個微笑。
朱妤有點不适,她差不多看習慣了這張臉維持面無表情的生氣狀态或者用一種憂慮的目光看她——就好像她每天都在闖禍惹麻煩一樣!
她試着問:“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如你所見,我的确不了解人類。”他這麼開頭,“即使是身為神明的職責,在最初我做得也不夠好。當我犯錯的時候,會有許多無辜者死去,他們的死就變成了對我的教訓。薩米奇納從前對人類不感興趣,他的轉變與德德瑪有關,但我擔心他是像我一樣受到了慘痛的教訓。”
他既溫和又憂郁,眼裡沉澱着凝固的痛苦,“我不希望德德瑪是那個教訓。”
“她過得很好。”朱妤下意識說,“你可以不用再擔心。”
摩拉克斯微微颔首,“嗯,多謝你告知我。”
“不,我應該和你道歉,之前說得有些過分了。”朱妤說,“我想過了,我不能理解,也要尊重你對契約的态度。雖然讓一個神明随身保護我,聽起來哪裡都很奇怪……”
“我隻是遵循和薩米奇納的約定,他正是這樣陪伴你的。”
“呃,你們還是不一樣的,很多時候我都會忘記他是魔神。”朱妤坦誠地說,“他是……他是我的哥哥。”
這個問題并沒有難倒盡忠職守的契約之神,順着她的邏輯回答:“那麼隻是鐘離如何?盡管我不是你的親人,但至少作為一個值得信賴的同伴,我應當可以做到。”
朱妤沒有再反駁,她低下頭想了片刻,“好吧,鐘離。我們忘掉剛才發生的那些事吧。”
鐘離回答:“好。”
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她頓時輕松了起來,仿佛卸下了重擔,朝遠處張望了一下,然後愉快地說:“阿日善看起來在和胡堂主商量什麼,趁還有時間,我們再好好逛逛這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