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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仍然靠自己的雙腿走回了他租下的那個院子,被請來的大夫卻被他滾燙的體溫吓了一大跳。
“哎呀,怎麼燒成這樣?”他大叫,“怎的不早些去醫館!”
朱妤将浸濕的布巾擰幹遞給鐘離,他有些生疏地接過來按在額間,感受到涼意沁着皮膚驅散了高溫,沉重的身體也能稍稍放松一些。
大夫按着他的脈搏絮絮叨叨地叮囑了一堆注意身體的話,很快寫了一張藥方,從帶來的藥箱裡抓出一副藥,“隻吃這一帖恐怕不夠,後面再來醫館裡取藥吧。”
從隔壁院子好奇跑過來的其木格困擾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好像聽不懂大夫在說什麼,更不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
但她秉持着不該問的事少管的好習慣,隻是看看這間堪稱家徒四壁,什麼也沒有的屋子,撇撇嘴,很利索地拎起藥包跑回隔壁煎藥去了。
朱妤送了大夫出門,回頭來看看這間什麼都沒有的屋子,一時也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什麼也沒多說,轉身回了隔壁,很快抱了一床被褥過來,在房主附贈的那張空床上鋪開,又拍了拍枕頭放好,然後再來觀察他的狀況。
“其木格一會兒就能煎好藥了,喝了藥你先睡一覺吧,晚點我會叫醒你。”
朱妤是與那位削月築陽真君吵了一架,才把鐘離留下來養病。
知道他身體不适,削月築陽真君大吃一驚,恨不得立即帶他返回仙家洞府治療,因為朱妤阻攔他還格外不滿。
“帝君身體不豫,正該靜養調理,豈能讓他繼續奔波勞累!”
朱妤沒有讓步,她也完全不把這點怒氣放在心上,“我也不會讓他勞累,我隻是問你們知道怎麼照顧凡人嗎?知道應該開什麼藥給他吃嗎?”
“山中靈花異草何其多!區區小病自然很快就能痊愈!”
“用藥不當是會死人的。”她很平靜地說,“我們凡人的身體就是這麼脆弱,他現在就和普通人一樣,你們要用你們的帝君去試哪種靈藥才能治好他,又不會讓他的身體承受不了嗎?”
削月受到暴擊,不甘地退敗了。
鐘離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出異議,朱妤覺得從他的臉色來看,他現在大概也沒有精力去管這些,隻看他撐着椅子扶手吃力站起來的模樣,就知道他病得多麼嚴重。
她在心裡歎了口氣,還是撐起他的手臂,扶他到床邊躺下,又試了試他的體溫,“……有點不太妙呢,我去取些冰來給你降溫吧。”
鐘離含糊地發出回應,那雙本該明亮的眼睛疲憊地阖上,朱妤聽見他含糊地擠出了一句道歉,幾乎是無奈地歎了口氣,“不用和我道歉,誰都有不舒服的時候,放心吧,你肯定能好起來。”
*
鐘離做了一個很遙遠的夢。
他夢見了數千年前,在他仍然還照顧着那個孩子的時候,他曾經牽着德德瑪的手,用自己的力量與她鍊接在一起,去體會她作為一個人類的感受。
……那時候他說了什麼?
那個名為摩拉克斯的神明,仿佛驚訝于人類的敏感,一縷涼風、一片綠葉輕輕拂過皮膚也能傳來清晰的觸感,水溫的絲毫變化也會引起他們不同的反應,一粒小小的石子鑽進腳縫間也會讓他們不适。
如此敏感又脆弱,看似與他相似卻截然不同的人。
他好像是充滿了感慨,對那個孩子說:“時至今日,我才知曉你的感受。”
而德德瑪似乎看着他愣住了,她久久地凝視自己看不見的魔神,微微動了動嘴唇,好像想說什麼,最後露出一個恬靜的微笑。
醒來的時候,身體的沉重感退去了不少,屋外有些嘈雜,似乎有不少人在說話,鐘離聽見了留雲高聲喊什麼,也聽見浮舍沉穩的聲音。
腳步聲從屋外到了門前,紅裙子的少女推門直入,帶着屋外的喧嚣一起走進屋,又飛快把門關上。
她看見他坐起來,也露出了放心的笑容,“鐘離,你現在怎麼樣?好點了嗎?是不是外面吵到你了?留雲他們都來了,還有好多仙人,我覺得他們一起進來太吵了,你要先見誰?我幫你叫他們吧。”
但床上的青年沒有回答,沉默地望着她,用一種她完全看不懂的複雜目光注視她。
朱妤覺得自己全身都沒有奇怪的地方,就隻能歸結于他生病了之後有些不太清醒,又叫了他幾聲:“鐘離?你還好嗎?要不要再請大夫來看看?”
他緩慢地閉上眼睛,像是将一些艱澀的情緒咽下去,低啞地回答:“我沒事,麻煩你請削月和浮舍進來吧。”
她輕快地應了,出門向屋外的衆人宣布這個好消息,緊接着又傳來一陣欣喜的歡呼聲。
他們都在擔心他,關切他,憂心他不能适應現在的狀态。
所以,他怎麼可能會理解她呢?他永遠不可能明白她的痛苦和掙紮!
但那個孩子仍舊隻是靜靜地微笑着,寬容了他的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