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拓拔憲望着腳邊的女人,像露珠在葉的春海棠,顫巍巍地包着淚珠,強忍着不落下,倔強又脆弱。
他從心底翻湧起若有若無的疼惜,指尖上殘留擁住她柔軟身段的觸感,也變得異常清晰。
可等他掃見她攥成拳頭的柔掌時,這些罕見的溫情轉眼間便殆盡了。
她不是尋常女子,是身負血海深仇的亡國公主,而讓她父死母亡、飄零苟活的,是取代宋國而立的大魏。于他而言,這是天經地義的勝敗之道,勝者為王。于她而言,似乎并未很好地接受敗者為寇的事實。
“你這是在,質問朕?”拓拔憲眼中漸漸凝結了懷疑,握緊手上馬鞭指向她,冷漠審視。
文令儀高高地昂起脖子,絲毫不畏懼他手上鞭子,唇畔盡顯譏嘲,“會有人敢質問魏王嗎?肅清八荒、南北一統,威加四海的天下之主,曆代鮮卑人從未做過的事,你做到了,他們會把你奉若神明,隻求伏在你的腳下為奴為仆,怎麼敢質問……”她見他一臉無謂,隻是默默看着她,像在賞着拙劣劇目般,腦中無形的弦上得更緊了,絞得她陣陣發疼,迎上他的鷹目放聲冷笑道,“可是這樣的人,未必就能稱得上好父親!沾了滿手血污,殺了不計其數的人,别人叫你魏王,你算什麼君王!到頭來,連虎毒不食子都忘了!有些人披着人皮,卻連走獸都不如!質問?質問的是人!我如何敢質問堂堂魏王呢?”
她說到後面,已是激動得連發絲都在輕顫,胸口劇烈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既然他已經得知自己身份,便是撕破臉了,又何必再顧忌什麼?
他有本事最好即刻殺了她!
比苟且活着再受他欺負好上百倍千倍!
文令儀緊攥的拳一松,迎上前去,徒手抓住指着她的鞭稍,緊緊握住挑釁道:“當初的劍鋒,觸了便有血迹,我看這條鞭子遠不如……”
拓拔憲将鞭子從她手中唰得抽出,手臂上筋肉虬結着,依稀能看出用了多大力氣。
文令儀不由痛呼一聲,掌心被鞭子上的倒刺勾破,争先恐後地冒出血珠,順着掌紋彙成細流,淅淅瀝瀝滴落在地,也滴在了缭绫寝衣上,格外刺眼的豔紅。
“魏王也有氣急敗壞的時候嗎?”
她攤着手掌垂落一側,淡淡笑着,眼底冷意凝霜。
拓拔憲将鞭子狠狠丢在地上,正要說什麼,注意到一邊驚呆了的拓拔紹,怒聲道:“滾出去!”
拓拔紹從未見過父皇如此盛怒,當然也從沒有任何人敢像那個前朝公主這樣對父皇無禮,就是他要忤逆父皇,也會挑着自己能承受的責罰,遠不像這個前朝公主這樣明目張膽地就罵起父皇……他心下各種情緒交雜,又是驚駭、恐懼,又是歎服、訝異,最終卻變成了對那前朝公主的敬畏。
也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做的有多錯。
——她連父皇都敢當面罵,才不是那種背後進讒言要害自己的人。
“父皇……”拓拔紹怯着聲音開口,“是兒臣弄錯了……”
“朕說了,滾出去!”拓拔憲沒心思聽他的解釋,全副心神都落在了那個該死的女人身上,果然是她派人接近她,而他惦記了七年之久的女人也把一切都告訴過她,一切都不出他的意料。
好,真好!
“來人,請太子到側殿休息!”他見拓拔紹還在那裡猶疑,小小臉上寫滿為難,重聲喝道。
德慶一個箭步沖了進來,将拓拔紹半拖半拽,往門口帶去,“太子殿下,走罷!走罷!别在這裡惹主上生氣了!”
文令儀僵坐在了原地,等着他是要打還是要殺。
拓拔憲慢慢蹲了下來,與她視線齊平,壓抑着怒火、胸口被牽動的疼意,“為什麼要說這些該死的話?”
文令儀抿着嘴,一言不發。
拓拔憲的視線從她的眼睛下移,看見了如玉細頸在輕微持續地顫動,仿佛正在簌簌落粉,不斷露出更加細膩的一截。
她一貫喜歡僞裝,為什麼今天卻反常地說這些話?
“不說的話,也無妨,時候不早了,公主家在西甯公府,便請即刻打道回府罷。”他淡淡道,一邊注意她的神情。
文令儀果然僵滞了下,蹙了蹙眉,聲音有些發澀,“你……你願意讓我回去?”
她盈淚的眼中滿是擋不住的疑惑。
拓拔憲撫上她的眼,用指腹輕輕替她抹去淚光,眼中晦暗幽深,如深不見底的幽井,“當然,朕說過對臣妻無意,留你在宮中做什麼。隻不過——”
他替她攏了攏衣襟,長指在那順了身形斜皺起伏的龍身處頓了頓,又越過她的鎖骨,用大掌罩住她的肩頭,靠過去在她耳邊道:“公主如今穿着朕的寝衣,如此出去會惹人生疑,朕不願有瓜田李下的嫌疑,還請公主物歸原主,再從這裡清清白白走出去。”
什麼?他要她脫了寝衣,從這乾陽宮赤裸走出嗎?
“趁人之危,無恥至極!”
文令儀搖搖欲墜,從牙縫中吐出這幾個字來。
拓拔憲見一提及身上寝衣,她便多憤怒一分,對她今日如此異常倒有了些猜想,心底一嗤。隻覺得她未免自視過高,以為他是什麼饑不擇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