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文令儀離開後不久,夜幕鋪天蓋地壓了下來,乾陽宮這隻琉璃磚石壘起的巨獸,短暫的喧嚣之後,恢複了平靜,威嚴地屹立在宮阙中央。
德慶袖手守在書室門前,就地而站,半打着盹兒,聽見些許動靜便一激靈,極為警惕地醒來,兩眼亮得像久在夜裡活動的貓兒。
後來他還進過三次書室,一次是将理虧氣虛的太子殿下帶入請罪,教着他服軟認錯,一次送進了剛熬好的藥湯。第三次再進去取用完的瓷碗湯匙時,卻發現主上已經不再盛怒,心情雖算不上好,卻也不差,正随意披了件長袍,坐在位上看東西,身前還立了兩個從門下省叫來的侍臣,他們被主上旋問旋答,好像關于什麼南下派制軍之事。
他不敢出聲打擾,收了碗匙便趕緊溜出來,交給小内侍的同時,問了問在幽室禁閉自省的太子殿下如何,打發人送去加厚的衾被。
做完這些,才敢稍加喘息,就地閉目養神。
“登登登——”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入耳中,他熟練地睜開眼,袖起的手放了下來,看清來人後,疾步上前道:“還沒到早上診脈複查的時候,大人怎麼又來了?”
來的人是不久前離開的侯聞方,他匆匆抹去一路上來不及擦的額汗,焦急萬分看着他道:“錯了!下錯藥了!”
德慶被唬了一跳,呼吸明顯抽緊,“你說什麼!”
侯聞方搖首頓足道:“那兩個老小子,妥當了一輩子,臨了給我鬧出這樣的亂子!回去和我對了貴人的脈案,發現貴人身子異于常人,方子裡有味藥用不得,吃了要大傷元氣的!”
原來不是主上的方子!
德慶提起的心瞬間落了回去,半是确認半是接話地探過身道:“是那個祛寒方子?”
侯聞方道:“可不是嘛!我一覺察就往這裡跑了,怕傳話人說不清楚,叽裡咕噜的壞事。那藥貴人可吃下了?”
“趕巧了”,一出聲,德慶發覺自己因為激動大聲了些,怕吵醒了裡頭好不容易歇下的人,把聲音壓到極低道,“連看都沒看呢,人就走了,如今倒是件好事……罷了,不提這些,主上既然有令,就不要再牽涉半句。侯大人,時候不早了,你還是原路返回,好好休息,到了複診時候再來,但那時可萬不能再如此大意了!”
茲事體大,要是于主上的病情有礙,他們幾個的腦袋搭起來也不夠砍的!他說到最後不由肅然幾分,連連告誡。
侯聞方承他美意,謝了又謝,剛準備走,看了眼天色雖是黑沉如墨,冬日裡天亮得晚,再過一會兒便是寅時了。回去沾上床闆也睡不了多久,反而來來回回太過折騰,便掉過身道:“算時辰,陛下快醒了,我不如就呆在這兒侯着罷!若是陛下問起來,也算個贖罪法子,有個話說。”
德慶想了想也是,就一兩個覺的時辰,便叫人請去了不遠的偏殿,送去張從關外進奉的禦寒羊皮。
等更漏滴到了寅時,他親自去請了人起來,兩人并行走在連同正殿與偏殿的廊檐下。早晨的凜風呼呼吹來,衣裳都随風貼在身上,寒意砭骨。到了寝殿,内侍正捧進去盥洗用的熱水,德慶叫住了他,要一道進去。
臨進去前,他停下了腳步,再次囑咐侯聞方道:“主上不問就罷了,若問起,大人要小心措辭才是。”
侯聞方連連點頭,“這是自然,我心裡有數,多謝了。”
心裡卻在暗暗祈禱陛下少問幾句。
其實那兩個老小子并非刻意隐瞞,隻是在宮中行醫,萬事都得小心謹慎,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如若不能即刻決斷,還是藏起來不說為妙。所以兩個老小子當着陛下之面對他轉述病情之時,隐去了極為關鍵的一節。
——那位貴人,數年之前曾生育過,大約距今六七年,生産時傷了血氣,身體再也經受不住藥性較烈的草藥。
這些話,如果陛下不在,當然可以暢所欲言,但誰都能看出陛下與貴人關系非同一般,如果因為他們的話鬧出什麼,首先殃及的便是他們這些池魚。
兩個老小子也就隐瞞了下來。
偏偏他開下的藥方中,為了祛寒,有味藥下重了,對常人來說是痊愈的良方,對那位貴人卻會誘發舊疾,加重病情。
……
文令儀回到家中,聽說舅舅和哥哥都在書房,松了口氣,忙讓鐘兒找來袖子寬大的衫子,沐浴了換上。
剛走到書房,房門就從裡打開了來,晉純一手抵着門,一面和父親說話,清俊的臉上眉頭緊皺。
“舅舅、哥哥!”文令儀将包紮好的柔掌往身後掩了掩,笑吟吟道。
晉純緊蹙的眉頭一松,下意識挂上笑,快步走下了石階子,邊道:“剛才打發人來說回來了,我和父親才放下心,不然便要去宮裡接你了。”
晉蘇在後也笑道:“回來了就好,沒什麼事罷?走,晚膳都好了。”
文令儀躲過晉純來扶她的手,裝作惱了道:“接我扶我,哥哥還把我當小孩子嗎?”又躲到了剛走下階子的晉蘇身邊,“舅舅,其實我早就到家了,隻是你們在裡面談事,我哪裡好打攪?你看哥哥,他總覺得我像文洛一般,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說着她還若有若無地向晉純看去,隻是總不将視線實實在在地落到他身上,表明自己極大的不滿。
“那這就是他的不對了,襄襄若在舅舅帳下,少說也能當個校尉,是罷?”晉蘇笑着,轉過頭用虎目瞪了瞪晉純,很是公正道,“不要小瞧你妹妹,記住了?”
“就是!”文令儀驕傲地昂了昂頭,像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萬事有人撐腰的康樂公主。
晉純低頭一笑,收了追究的心思。
吃過飯,到了更換紗布的時辰,文令儀叫鐘兒留着點神兒,其餘人等都趕了出去。
清亮的紗燈光下,纏繞在掌心的紗布被層層打開,滲出來的暗紅血迹沾在鐘兒手上,濕漉冰涼,還透着股怪異的腥味。
鐘兒被刺激得兩手一顫,碰到了傷口。
文令儀悶哼一聲,咬住了下唇。
“娘子……”鐘兒捧着她的手,仿佛捧着一團易碎的溫玉,不敢再動分毫。
“沒事”,文令儀臉色微白,仍溫聲道,“之前你不是包紮得很好嗎?繼續。”
鐘兒咽了咽口水,繃着臉點點頭,眼神專注,動作越發輕柔。
可到了最裡面一層,紗布、淡黃色的藥粉和掌心皮肉黏連到了一起,再輕的動作揭開都會引發劇痛。
文令儀臉色刷白,仿佛再一次回到了被人從手中倒着抽出馬鞭之時,當時不覺得痛,如今回憶起來卻比那時厲害。
又想到今日發生的所有事,竟都源自那個孩子對自己的怨恨,一下子痛徹心扉,傷口疼意都變得沒什麼了。
弑母……
這是她從未想過的,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