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淩陰裡的将軍府前正一派欣欣向榮,車如流水,高頭大馬拖着成車的描金漆箱駛入馬房。跨轅而坐的車夫到了一看,馬房裡已被此前卸下的大小箱子擠了個滿當,後來人隻好在馬房外就跳下車轅,招呼将軍府的親兵搭把手,就地将漆箱搬下來。
親兵之一叫高勝的孔武有力,戰場上扛旗使矛的好把式,可連卸了七八口沉箱子,任是再大力也頂不住,擦汗埋怨道:“這南方人長得精緻秀氣,送的禮倒沉重,這是要買下我們的将軍還是将軍府?”
旁邊看着就穩重些的聽見了,毫不留情地從後踹了腳,“胡咧咧什麼?将軍吩咐,耳朵聽就夠了。就這張嘴沒把門,不然憑着你的本事,犯不着在我們這班人裡瞎混,長點心罷!”
高勝撇撇嘴,罵了句賊佬,拍拍身上鞋底落下的灰,自去卸新來的箱子了。
西邊大花廳裡,他們口中的将軍正懶懶地坐在紫檀交椅上,聽着袁家派來的幕僚陳詞。
鎏金銅杯、琉璃碗、八曲筆洗等一幹名貴器皿,彩畫漆屏,文玩玉器,金銀制物……
身後的副将看出将軍不耐煩了,含笑對幕僚道:“貴府送來的年禮,将軍知道了,不必說的如此詳細,還是說說你的來意罷。”
幕僚連點頭,笑道:“是,大人說的是,極是!”他轉向了李沖,慨歎中帶了敬重,“小人此來,是受袁鐘所托,感激大人願意施以援手,對兩家人多加照拂。前不久要不是大人在陛下面前仗義執言,據理力争,那勢大辛家就要想辦法占了陛下所賜坐宅了。兩家初來乍到,也就隻能忍氣吞聲。因此,袁鐘兩位大人,私下裡常常說起大人的恩德,淚意沛然。”
李沖卻不吃這套,撩起眼看他,直截了當道:“我想,即便如此,恩情再重,也不能作為将如此之重的厚禮送來的根據。你們來洛陽所攜,登記造冊,得主上準允之後才上的路,如今近乎半數都搬來了将軍府,是否太過傾盡家财?要什麼,直說。”
幕僚向他微微露出笑道:“傾盡家财,自然是因為将軍值得。将軍久在陛下身邊,得陛下信重,同樣的話從将軍口中說出來,分量便不一般。”
“你們到底想要什麼?”李沖已有些皺眉。年前好不容易理清了軍中之事,昨夜才從巡防營回來,得了閑。原想去找些樂子,沒想到開門就要迎客,臉色很難好看。
幕僚軟下雙膝,跪在了地上,“還請将軍救救兩家娘子!”
聞此,李沖不耐煩的心一散,手微擡了擡,阻止了想去扶他的副将,道:“後宮不幹政,同理,我也管不了主上家事。”
幕僚擡起頭,愁容慘淡,“袁娘子和鐘娘子自到了興慶宮,用心侍奉太皇太後,不敢有絲毫懈怠,想着是為自己,也是為陛下盡孝心。可……快到年關了,太皇太後卻卧病在床,熟知内情的人知道是老者秋冬多疾,不知的卻傳說兩位娘子秉性乖戾,命格有缺,沖撞了太皇太後,才讓她老人家久病不起。還說要治病,最好将兩位娘子送去三清觀中祈福,為保無虞,終生不出觀門半步!”
李沖隻袖起手,搖了搖頭道:“陛下不是聽信謠言之人。”
幕僚惶恐,“小人絕非此意!而是袁鐘兩位大人視家中娘子為明珠,豈忍心叫她們為人所污?清白名聲若失,兩位娘子今後當如何自處?”
“自處?”李沖從這個詞中嗅出了不一般的味道,有些明白過來他們的意圖,俯下身,手屈着,以手肘壓在大腿快到膝蓋處,看着他,壓低了聲問道,“貴府兩位娘子,原本想如何自處?救她們出宮固然容易,如果隻是這個,我應下了,你現在就可以從大門走出去。
隻是我看你們所求不止于此。若不明說,再說些廢話,禮物和你怎麼來的便怎麼回去!”
幕僚心神一凜,忙把那些僞裝的姿态卸了,正正經經道:“大人英明,小人班門弄斧。此番前來,原是大人們想趁初九的封妃之典,為娘子們一并請個名分。大人擲地有聲,隻要願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娘子們便能在宮中立足了。”
“是嗎?”李沖眯了眯眼,見他手上數頁合封的燙金紅封禮單,盤算此事是否能為主上所忍。
最後的結論是慎重。
主上封了三夫人之二,偏偏隻留下一空,無疑抱了讓袁鐘相争的心思,若輕易應下,讓其中一個娘子得了夫人封号,無異于毀去了此精妙之局。
所以他隻是淡淡地叫來副将,不顧幕僚還要再說些什麼,“送人出去,至于年禮……”
“将軍,陛下有令,請将軍即刻入宮!”
一道披甲青影飛奔而入,打斷了他的話。
李沖立時起身,懶散盡去,臨出花廳時頓了頓,想起禮單中的幾樣南方玩意實在不錯,便對副将道:“年禮暫留着不動,等我回來再做處置。”
到了乾陽宮書室,他行過禮後,不待主上發問,先将袁家幕僚造訪之事說了,垂手而立。
拓拔憲不以為奇,道他自有安排,所送禮物李沖可以自便,邊說,邊從書案後站了起來,到了左手邊的闆壁面前,指着壁上輿圖道:“你過來看。”
李沖走了過去,看向他所指地方,乃是南方世族世代所居一帶,大大小小的州城内,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記,其中約有半數被朱筆圈出了城名。
“主上若不放心這些地方,臣可以加派兵員,反正制軍有領兵之權,帶多少人并無定數。”
拓拔憲負手道:“朕想過加派人手,可又覺得關鍵不在此處。再多人去南方,也多不過南方之人。朕所擔心,不在南方之人身上,而是在我軍。軍中風氣好鬥、貪權、慕财色,還各認其主,亂時可以用于戰事,治時未必得力。朕欲改,所以将晉蘇投入其中,以漢禮教化。所圈之地,除了世家橫行,貪腐尤重。到了南邊,天高皇帝遠,制軍者大權在握,這些人會如何行事,全憑一心。倘若南人以重金賄賂,收買他們沆瀣一氣,你所提出的制軍之策,便從内裡不攻自破。”
李沖想了想主上之言,似乎親眼看見了擁兵自重的制軍在地方勾結世族,欺上瞞下的光景,一下子膽戰心驚,躬身執禮,“臣思慮不周,還請主上降罪!”
拓拔憲微微一笑,叫他不要太過緊張,一面走到了窗前,聽北風呼嘯連疊,“朕叫你來,便是為了解決此事。”
李沖随在他身後,低下頭道:“請主上賜教!”
拓拔憲望着慘淡天光,緩緩道:“最好的辦法,便是在他們之間插入一枚楔子。這枚楔子,既不會偏于我們魏人,也不會被南人收買,雖不是制軍,卻享有監察之權,展紙所書可以直達朕案。”
李沖試着猜道:“主上如此說,可是要臣擔任……”
“不!”拓拔憲悍然截斷了他的話,轉過身道:“朕要加封晉蘇之子為檢校巡禦史,随制軍前往南方。”
李沖一喜,旋道:“如此甚好!隻是監察者位卑職重,所處極為危險,家眷恐怕不宜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