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大老爺發現,自己說不出剩下的話。
因為時苒問出了第三個問題:“老太爺可曾說過,事成之後,他會怎麼安排女兒?”
不期然,一句話躍入時大老爺腦海:“我時家百年名聲,自然不能有這樣的女婿!”
時家不能有這樣的女婿……大女兒若嫁到馮家,不管馮玉往後前程如何,她這輩子就隻會是馮家的人,時家要怎麼做才不能有這樣的女婿?
時大老爺冷汗涔涔而下。
時老太爺,根本沒給時苒留活路!
時苒盯着時大老爺,這個穿着體面,身材肥壯的中年男人此時委頓在地,像被人結結實實打了一頓。
若非早就想明白這個道理,她怎麼會一有機會,立刻頭也不回地逃出了時家?
整個朝堂被馮氏父子禍亂統領,内閣之中皆是馮黨,時老太爺不得不背負罵名,婉轉奉承馮氏父子,心中豈能無恨?
時家女一女不侍二夫,她活着一日,隻會提醒時老太爺,他曾為了取得馮氏父子信任,連自己的嫡長孫女都送了出去給人當繼室,這個孫女生死都是馮家的人。
這如何忍得?
她在時老太爺眼裡,從始至終就隻是一顆棋子。
時苒以頭點地,面向時大老爺,重重磕下三個響頭:“父親以後,就當不孝女死了吧。”
時大老爺心中大恸。
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當年,他也曾渴盼過她的出生,也曾親過她,抱過她,如今卻逼她至此!
這一個多月,她是怎麼過過來的?時大老爺不敢深想。
不知不覺,時大老爺淚水流了滿臉。
“等一下,”他胡亂在身上摸了幾下,掏出一個錢袋:“外面過日子不容易,你把這些錢都收下來。”
時苒怔住了。
時大老爺一手托着錢袋,另一手仍在身上胡亂摸,最後找出一塊玉佩,一套金三事,又撸了碧玉戒指,檀香手串,都擱進錢袋裡。
或許是怕她心有顧慮,他将錢袋放在她面前的地上,主動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頭不容易,這些錢你拿着,爹幫不了你旁的,你别怪爹沒用。拿着這些錢走吧,走得遠遠的,别回來了,隻要記得,好好活着。”
時苒的眼淚流下來。
她當日決定逃婚,沒有半分猶豫。可這些天來,夜深人靜之時,她内心何嘗沒有煎熬?那些年的教育告訴時苒,她這樣做是大逆不道的,是不孝不恭,是大錯特錯的。讀過的所有書也告訴她,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即使明知馮家是個死局,她閉着眼睛跳進去才是對的!
現在她的父親親口告訴她,他不希望她死,他希望她好好活着!哪怕此生再難相見,也要她好好活着!
槐花抹着眼淚給時大老爺磕了幾個響頭,将錢袋包起來收好:“大老爺,我代我們大小姐,代我們夫人,代我們老爺子謝過您的大恩大德。”
給女兒找個好姻緣,這本身就是他該做的……時大老爺聽不下去。
他半背過身,揮了揮手:“走吧。”
細碎的腳步聲走近,經過時大老爺時,時苒輕聲道:“馮氏子為人狠毒,若婚約無法繼續,必須是馮氏之錯,否則我時家必有大禍。”心中一哂,這些事想必祖父比她更明白,萬千句話隻作一句:“父親,保重。”抹抹眼淚自去了。
時大老爺手指動了動,聽着細碎的腳步聲又走遠了。
時大老爺盯着時苒消失的方向,擦了把眼淚。
時大老爺的長随貴喜等在路口,眼看到了約定的時間還不見自家老爺,跟管事的說了一聲,正要去茶館裡尋他,便看見時大老爺像丢了魂似的,身上的玉佩金三事一個不見,吓了一跳:“大老爺,您這是怎麼了?”
時大老爺道:“别一驚一乍的,我遇到了個小賊,被偷了些東西。”
喜貴大吃一驚:“大老爺遇賊了?哪個小賊連閣老家的老爺都敢偷?”
這半日大喜大悲,時大老爺無比疲憊,主仆二人都沒有留意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越過他們,向着時苒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