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未至,入夜後的隆京城慣來較白日還要喧嚷繁鬧。
街頭華燈高懸,街尾燭盞通明。販夫遊商為着當日最後一錘子生意皆卯足勁兒,市聲響徹五街八巷。吆喝裡時不時會摻入幾嗓子嬌滴滴逗笑,惹得行人心旌搖蕩,留足回盼,目光齊彙向條條街必不可少的溫柔鄉。
京城多富貴,富貴養風流。自來風流人最常去、風流韻事頻出的,當屬煙花之地。
隆京就不乏花樓,除南正街,另四條偏街俱有一間,個個規模不小,其中最盛名的正是那南二街的紅袖閣。
城外官道上供趕路人歇腳的某家茶攤,店家常用糙話給往來人介紹:紅袖閣姑娘嘴兒最甜,模樣兒最水靈,酒水也是一等一的好,要不是沒錢,老子也日日上那兒快活去!
城外都知好,城裡有财有勢的風流子自是更有體感,趨之若鹜。每每夜幕落下,小樓人來人往,歡語不斷。
可葉羽自诩是個正經人,一直是不愛來這地兒的,故聽着屋外分外露骨的說笑,紅着臉搖頭,露出幾許閑悶。
直到一隻瘦勁、曬得黝黑的手搭上肩,他轉頭,對上兩隻眈眈鷹眼。
“别裝深沉,到你了。”金九說完坐回,大咧咧灌口茶,朝他擠了擠眼。
暗罵這人真是個大老粗,葉羽往牆上看了看,擡臂将暗箭随意擲出。
梆!
暗箭飛得迅疾,猛紮進牆上的草靶子。
端端正正坐在靶子斜左方的文弱少年擡眼盯了須臾,輕扯嘴角,提筆就要在手裡的小冊子上落墨。
“偏靶心,此局金九勝。”
“怎麼可能!”葉羽如受重擊,瞪着眼大步到跟前要親自确認。
可……
少年看清,不說話了。眼珠子微垂,好巧不巧與仰臉望來的陶竹四目相對。
他心虛地笑笑,掐着兩根手指比劃。
“也就偏了一點點。”
“那便是輸。”
陶竹冷心冷情,立馬在冊子上勾一筆。
身後傳來金九的得意大笑,葉羽又氣又悔嚷嚷再來一局,陶竹卻是筆一放,合上冊子輕飄飄道:“再比也行,換個玩法,這把戲你們較了小半年,難得分出勝負,我可不願重來。”
正将冊子往懷裡塞,突想起什麼,他一臉同情,“主子們知你二人私下較量,你輸的事定也瞞不過,準備被罰吧。”
這話似一道晴日霹靂,猛然劈得葉羽俊臉黟黑。
金九笑呵呵火上澆油,“多大點兒事,下回我蒙着眼投,讓讓你。”
“誰要你……”葉羽怒沖沖要駁回,一句話未完,卻聽得有聲響靠近,頃刻噎了聲。
動靜停在門外。
金九離得最近,反應夠快,幾乎在外頭推門的一瞬便擡腿壓過去。門才開一絲縫隙就重新被合上,他快速扣上門闩。
金九力道不小,屋外人被震開,隔着門罵咧咧起來,是個醉酒漢子,很快就被姑娘給勸走。
屋外重歸平靜,三人也齊松口氣。
金九橫眉,“誰沒闩門?”
葉、陶二人相視,又齊齊看回,少年才一愣,忽地恍然,撓撓額角。
“哦是我……”
經這小插曲,陶竹無心再鬧,估摸時辰看向牆上懸挂的美人出浴圖。
“主子們這次去的格外久。”
金九不以為然,“毒蛇早就養成硬骨頭,可不得好好折騰。”
美人圖後,是一堵活牆。
牆的另面,通有長而深的密道,燭火閃着微弱光線,随深處遞來的悲嚎而戰栗。
第四根穿骨釘即将錘進膝蓋骨時,被鐵鍊綁在粗木樁上的男人才終于松口。
“說、我什麼都說……”
密汗順着他瘦骨嶙峋的臉滑下,摻進往外沁血的傷痕,攪出撕裂疼,然比起這,血肉模糊的膝蓋和腳闆傳來的痛才是毀天滅地的。
男子顫着皲裂的唇,啟合間,血如水柱往唇外湧。洛荀饒是不憐憫,見此景也難忍,隻好避開臉。
衛楚已見慣,擰着眉冷下聲,“密信是你放的?”
“是……”
男人聲音微弱,艱難喘氣,“我欠下賭債難償,那刀疤臉找上門,給了大筆錢,讓我将一個匣子放進老爺書房……我當時不知裡頭是什麼。”
“名字?”
裴甯軒扔下穿骨釘,面不改色問洛荀要來錦帕擦淨掌心血漬。男人擡頭,盯着這面如冠玉卻毒若蛇蠍的青年,隻覺眼熟,卻又實在想不起。
嘗過青年手段,他對此人多幾分畏懼,顫顫搖頭:“沒說,後來……太多人追殺我,東躲西藏也再沒見過。”
“樣貌可記得?”
“記得。”男人苦笑,糊了滿臉血的樣子猙獰不堪,“就這個記得清楚。”
整整十四年,他死命記住那人樣貌,不過是為有朝一日能贖罪。可他也貪生怕死,終是沒能熬過今日這陣皮肉苦。
衛楚看向裴甯軒。
畫山形地勢,畫兵陣,乃至鬼畫符,他都可以,唯獨畫人不行。
裴甯軒懂他意思,毫不猶豫望向旁側。
冷不丁兩道視線刺來,洛荀後背一涼,僵持片晌,沒好氣哼了聲。
*
“信然好武,不善作畫就罷了,穆清你也不會?”
洛荀臨下樓都在抱怨,他懷疑裴穆清隻是借故偷懶。裴甯軒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你可見過他作畫?”洛荀隻好抱手問起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