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夜這才悠悠然離去。
屋内重歸靜谧,裴甯軒不再顧棋局,回了書案前。
攤開的金粟紙還是兩個時辰前的模樣,尚未沾染丁點墨迹。
他想了想,落座,終還是重新提起筆。
葉羽惦記主子尚未用過晚食,入内打算問詢,便發現記憶裡不善丹青的主子竟破天荒在描畫,再走近了看。
嚯,還是一副美人圖。
準确來說,也算不得美人圖,畫中那從樹上跌落的美人隻堪堪露個背影,反倒是将要被砸到的男子,全須全尾露了個清楚。
葉羽瞳仁一顫,倒吸了口,小心翼翼瞅向滿頭是汗的主子。
他若眼睛沒生毛病的話……這男子是王爺吧?
這哪是什麼美人圖,分明是王爺的思春圖啊!
既生此念,少年斂眉提心不敢再看,決定要将這事爛在肚子裡。熬了許久,他再望,主子已放下筆,卻是面色蒼白大汗淋漓。
葉羽慌忙上前扶住人,“您怎麼了?”
裴甯軒不應,将記憶深處那扇險些被擠開的大門給死死關上,擡手觸碰上畫中人。
他仍被奇怪的夢糾纏,可不再是零星碎片了,至昨夜,終于有了完整夢境。
夢裡,他是帝王,閑步庭園時,美人失足墜落。軟玉溫香在懷,孤心搖搖悸動,雖還是看不清對方容貌,可夢醒後的歡喜和不舍卻刻骨銘心。
沉溺良久,裴甯軒才抽身,擦去冷汗,親自收好畫卷放管。
*
幾貼藥下肚,又仔細歇一晚,翌日安子夜就已恢複了七八成。
隆京一連晴半月餘,可算在這日清晨落了一場小雨,雨勢不大,淅淅瀝瀝,卻纏綿持續半日都未有歇止的勢頭。
雨天雖不好出門,但勝在涼爽,飛螢在廊庑下擺好美人榻,備了瓜果點心。安子夜吹着風兒半卧軟榻上,一面聽雨落,一面讀未看完的書,不可謂不惬意。
乏了時,她豎起耳朵聽聽聚在一起的小姑娘講起隆京近幾日發生的趣事。
譬如第一茶樓紫芳齋推出一道新茶點,頗受追捧,官紳士族家的公子千金尤為喜愛,奈何它每日才五份,隻售答對謎題者。上官宓是被難住的那個,還發了好大火氣,好在湯秀甯偶遇相助,最後二人各得一份茶點才散去。
又譬如那家财萬貫的沈晴陌,竟一擲千金買下波斯商人的整條商船,闊氣得令人咬牙切齒……
聽得入迷時,恰值念春踩着雨水回來,收了傘立在檐下,顧不得歇口氣,便彎腰俯在她耳畔低語。
原本一身慵懶的姑娘霎時精神好些,兩隻水眸熠熠生彩。
“飛螢,伺候梳妝。”
安子夜扔開書卷,下了榻大步往裡走。
彼時,清月閣。
烹好新茶,裴甯軒斟一盞推給對面人。
“我以為你會昨日來。”
“昨日去了軍營。”熱茶下喉,衛楚滿身雨水濕氣稍稍緩和,“我來是要問你,何故對王妃動殺心?”
“本王的王妃,你倒是很關心。”
“你明知我别無他意。”
裴甯軒輕笑,“也對,衛小将軍從來都是講理不講情。”
“你殺她,是因她的身份?”
“是。”
“她在為皇後謀事?”
“那倒沒有,除了些無傷大雅的,目前還算乖巧。”
“既無錯,便不能殺。”
端着茶盞默然片晌,裴甯軒勾唇,“好。”
倒是沒想過他應得如此爽快,衛楚着實愣怔了好一會兒,方點頭。
“嗯,我信你。”
半盞茶盡,裴甯軒擱下茶盞,摸出一張字條遞過去。
“山集。”衛楚看着那二字,并無頭緒,“這是畫像中人?”
“是,草莽出身,為郭枭做事,為人狠辣,做過一段時日的山匪,右臉刀疤便是官府剿匪時所留,此人十四年前就曾去過蔺州。”
衛楚擰眉,“人現在何處?”
“還在找。”
“我也幫忙。”
拿回字條焚了個幹淨,裴甯軒笑道,“衛将軍素來不喜你插手這些,眼下他回了府,你别輕舉妄動,此事我來。”
确實……
衛楚隻好應下,“你自己多當心。”
“明白,來,陪我對弈一局。”
說一局,真就隻一局,棋局終,雨勢大了不少,衛楚沒再久待。
他早已對甯安王府熟門熟路,打發走引路小厮,獨自往府門方向去。
可今日,行至那條幽靜的鵝卵石路時,遠遠瞥見一道水綠色身影等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