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原來夜裡這麼熱鬧呀!”
出王府走不多遠,主仆二人便溺進隆京夜市的繁鬧裡。
遊人與燈火,歡笑和吆喝,飛螢穿行其中險些暈了方向。安子夜回首,少女正勾着腦袋四顧,瞪大了亮閃閃的杏眼,巴不得将每處喧嚣都納入眼底,尚未褪去青澀的面龐沐在燈火與月色的交融下,鍍了層黃暖光暈。
她們到隆京也有好些時日,但這還是頭一次夜裡出門。
安子夜笑了笑,看顧着手裡的燈籠,“那和月桑比起來如何?”
飛螢竟當真細細比較起來。
雖說月桑才是她的家鄉,但也不能睜眼講瞎話……
“比不上,南乾比三個月桑都要熱鬧。”飛螢說着咧開嘴角,“不過我還是更喜歡月桑!”
月桑有她的阿翁,南乾可沒有。
少女的俏面上縱過一抹傷寂,雖隻一恍惚的工夫,但仍被安子夜給敏銳捕捉到。她眸光微暗,别過頭不再言語,直至路過下個販糖人的小攤,驟然停下。
問老闆買根糖人,她遞向身後,“心裡苦,就吃塊糖,再堅持堅持。”
飛螢雙手接下,低頭呆愣盯着亮晶晶的糖人失神好一會兒,才湊到嘴邊舔了口。
好甜……
雖早知糖人是甜的,可實實在在嘗進嘴裡時,沁人心扉的甜蜜還是叫人心頭一亮。小姑娘擡眸望向那已率先離開的身影,揚起唇,歡喜追了上去。
繞過兩條街,一間檐下高懸大紅燈籠、門前三五小厮固守的雅緻樓閣就落入了安子夜的視野。
她擡頭,高高挂起的“易寶閣”三字金招牌正熏浸在绯紅燭光下。
出示符牌後,主仆二人被客客氣氣請進樓内,沒走兩步,就聽小厮朝裡高呼。
“玄!”
很快一名中年男子疾步迎出。
躬身見過禮,男子退至旁側,掌心向上想接過她手裡的燈籠。安子夜抿了抿唇,攥得更緊,毫不猶豫挑開燈籠避他。
“多謝,我自己來吧。”
雖有刻意壓聲,但仍不難辨出她女兒家身份,男子明顯也愣了一愣,卻并未擡頭,隻是賠笑應好,領着二人往裡。
拍賣未開始,閣内光線尚暗。
一樓騰出偌大空地,無人看守,孤零零壘了座高台,周旁豎立幾隻落地貔貅瑪瑙燈盞燃以引路,放眼望,滿目漆暗,與預料中富麗堂皇的奢靡場面大相徑庭。
安子夜暗驚,卻不再多瞧,提起衣擺随在男子身後徑直上二層。
二樓是數個雅間相鄰環抱、中央镂空可俯望一層高台的格局,内圈設有浮雕漆木紅護欄與雅間直連,且臨欄那面并未砌牆,隻以竹簾蔽之。安子夜駐足往下看,即刻就明白,如此格局是便于雅間客人在拍賣時能以最好視野俯瞰樓下高台。
雅間竹簾上端皆懸有一塊銅牌,燭光透過竹簾瀉出,濺在牌子上,她得以看清那隐綽的字迹。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
安子夜才聽懂小厮那聲喊。
果不然,她二人被領往“玄”字雅間。
雅間背對一條長廊,連接正門。好幾間裡已坐了人,隐隐還能聽見内裡細語。
入室坐定,引路男子退出,換而是兩名婢子奉上點心茶水。沈晴陌信中言,錢十一慣坐于“天”字雅間。矮腳桌案正好置于竹簾下,她隻需撩開一道淺縫,就能瞧見“天”字雅間内人影晃動,約摸是已經到了。
等近一盞茶工夫,外頭時起時歇的腳步聲才終于停,緊接一聲鑼響,數十燭盞齊亮,拍賣正式開始。
有宵禁拘着,拍賣前未多寒暄,直接由小厮将拍賣之物擡上高台,掌槌之人再抛出起步價,競者随之壘籌碼。
雅間内事先備有筆墨硯和一張木托,托上排列放有數十張木箋,競者可将出價書于木箋上,再搖響銅鈴,便自會有人來取。
安子夜本意不在拍賣上,便一面飲茶一面旁觀,到此時,她才看清這場拍賣樸實無華的表皮下所藏着的奢侈。
一塊玉石鎮紙起價是六千兩。
一副掐絲琺琅仕女圖轉眼争至上萬。
一柄埋在土裡年歲比她還長的戰場遺劍亦搶得沸沸揚揚……
如此陣仗每月一次,安子夜好奇的不是這些競價者,反而是易寶閣背後東家,必也是個不輸錢十一、數錢數到手軟的大富商吧。
“下一件,鮮卑趙氏生前最是珍愛之物,越世珠!”
安子夜好奇掀開一角竹簾,可還未等她看清珠子,驟然樓下燈火全滅。她心頭一緊,正要垂簾,一顆耀眼白珠卻現世。
明珠光盛,照亮了整座高台,似昏暗無際的夜空猝不及防冉起一顆星辰。
閣内驚歎連連,安子夜也觀得入神,直至燈火零零散散再點燃。
耳畔,是掌槌人的唱價聲。
“底價,六千兩!”
喧嘩四起,竹簾後似都起了騷動,是今夜少有的場面,安子夜不知是在驚訝價格太低還是太高。
“‘天’字,七千兩!”
每逢珠寶,照舊是“天”字雅間率先闊氣出手,安子夜也大抵能确認裡頭坐的人正是錢十一了。
隻是這回,竟無人緊跟其後競價。她雖疑惑,可還是揀出一塊木箋,幾筆落下,叫飛螢搖響銅鈴。
“‘玄’字,七千兩……零一文!”
簾外議論聲高漲,安子夜撐起下巴把玩着筆,恍若未聞。
規則可沒說不許隻加一文。
“‘天’字,八千兩!”
“‘玄’字,咳咳,八千兩零一文!”
“‘天’字,一萬兩!”
“‘玄’字,一萬兩零一文!”
…
一聲接一聲唱價裡,衆人的心思早已不在越世珠上,一個個索性看起熱鬧。
這還是頭一次有仇家在拍賣會上過招,新鮮着呢!
“天”字雅間。
青年又聞那聲不知有意還是故意被小厮拉長的“一文”,灌進口裡的茶水差點噴出。
他放下茶盞,五指忿忿敲擊桌面,暗暗思索自己到底得罪了哪位,結果發現根本排查不完,隻能作罷,就要去摸木箋。
忽然手一頓。
越世珠雖是個好寶貝,卻也遭人忌諱,且不好轉手,八千往上的價格便不值當了。
此人既想跟他作對,他又偏是個不在乎輸赢的,倒不如就将這“虧”讓出去?
這般想着,青年爽快松開木箋,轉而撚起一塊綠豆糕。
“玄”字雅間。
聽唱價聲歇了好一會兒,安子夜暗暗松口氣。
近兩萬去換顆夜明珠實在虧大,但若能達成目的,倒也值得,大不了她去尋顧嬷嬷。
正這般打算,蓦地,樓下聲又起。
“‘月’字,三萬兩!”
“咳!”
安子夜被一口茶嗆住,飛螢趕過來替她拍背,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多、多少?”
飛螢拿手比劃,“三萬。”
“……”
“天”字雅間。
青年朝自己胸口猛錘了好幾十下,才将噎在喉嚨裡的綠豆糕咽進肚子。
這人……又打什麼鬼主意!
凝坐半晌,再三思量,他終于還是拿起一塊木箋落筆。
“‘天’字,四萬兩!”
青年兩手環胸等了幾息,果不然,很快又有人跟上。
“‘玄’字,四萬兩零一文!”
他撫掌朗笑,起身整了整衣擺,背着手大步往外。
“我倒要看看這個冤大頭是誰。”
“玄”字雅間。
唱價聲落。
“天”字雅間不跟了,“月”字雅間也不摻和了。一錘定音,周遭即刻響起一片叫好。
飛螢傻眼,好半晌難擠出一個字。
真就……拿下了?可她們有錢嗎?
安子夜皺眉,撩起竹簾瞪向對面“月”字雅間。
回回比錢十一多出一文,拿下越世珠,皆是她要以此作敲門磚,同錢十一談樁生意。做生意講究眼緣不過是噱頭,本質要麼是興緻不夠,要麼是錢不夠。錢十一本就性子怪,引其興緻未免太虛缈,她不得不破費到底。
對面人卻是故意摻和哄擡價,她本不欲理會,偏偏錢十一被挑起興緻,若就此打住,當真是都要白費。
那可是四萬兩啊!
安子夜正心疼,敲門聲驟地響起,飛螢守至門後。
“何人?”
“‘天’字雅間錢十一,邀貴客一叙。”
*
“玄”字雅間。
“你是……”青年來回打量,“姑娘?”
雖故意抹黑了臉兒,但那精緻俏麗的五官和一雙靈動水眸可藏不住,世間再好看的男子也絕不會是這副姿容,是姑娘無誤。
那就更怪了,他自诩也是有些君子風度在身上的,按理不該得罪哪家姑娘啊。
“姑娘,我們相識?”
确實相識,不過也是前世了,是以安子夜猶豫了一瞬才搖頭。
錢十一松口氣,“既不相識,那為何針對錢某?”
“并非針對,是我想尋錢公子談筆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