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閣。
夏風過窗而入,迎面撞上攔在牗口的栀子,扯動了略略泛起枯黃的花枝,散開濃郁香氣紛灑在案角。
裴甯軒睜開眼,移鎮紙壓住被風卷起的畫像,視線微垂,落向畫中人。
畫上是名女子,蛾眉桃腮,姿色過人,一雙杏眸黑白明晰,仿佛夜空亮起兩顆星辰,清澈靈動。獨獨在這雙眼睛上,裴甯軒多停留片刻,随之看向旁側鋪開的另一副畫卷。
此副畫年頭已久,紙卷陳舊,墨迹也淡去許多,但并不影響畫上襁褓女嬰的樣貌。十幾載荏苒,嬰孩早已長大,容色嬌豔出衆,難辨昔日光景,非要說,也隻有那雙杏眼與幼時别無二緻。
一新一舊。
一今一往。
兩幅畫,描的卻是同一人。
盯着畫中人的杏眼,青年忽地就念起另一雙尤為明媚乃至可蠱惑人心的桃花眸,不由淺笑,修長食指緩而勻敲擊着書案。
她并非邵淑,這一點确實沒欺他。
彼時,葉羽大步邁入。
見主子面前仍擺着畫,少年走近也跟着多看兩眼,搖頭感歎,“要不是探子送來畫像,屬下還真不敢信,王妃和九公主竟如此肖似,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西二街馬家的孿生姊妹也不過如此。”
莫非如戲本子裡寫,這二位也是孿生,王妃其實是流落民間的公主?
少年這般浮想聯翩時,裴甯軒目光上挑,眼底染了些許詫異。
“有如此相像?”
葉羽回神,毫不遲疑點頭,“二人若是站到一起,屬下大抵是分辨不出。”
自幼習武之人,洞察力遠非常人能及,葉羽尚且如此說,那隻要不真的湊在一起特意辨認,旁人大概也不能發現何異樣。
裴甯軒稍稍安心,凝眸再審度半日,确認無别的發現,方卷起兩幅畫像。
青年走到壁下香爐前,揭開外層那鶴紋镂空罩頂,吹了火折子點燃畫像,看火焰熾舌勢不可擋吞噬掉畫中人的半截身軀,方松手扔進爐子。
葉羽一驚。
“王爺您、您就這麼給燒了?”
“不然?”
“您對王妃一向是嘴硬心軟,還不肯屬下多言,如今再沒了畫像,王妃如何能知曉是您派人偷偷換了畫像在幫她?既不知,那還怎麼邀功?”
光是将王爺描摹的畫像做舊十幾年就着實費了一番力氣呢,若這都不能叫王妃知道,豈不可惜?
葉羽搖搖頭,唏噓不已,直到一籠寒氣逼來,似逃出陰曹地府的鬼魅頂着炎日壓在他後背附耳低語,寒意轉瞬侵入四肢百骸。
少年轉過臉,對上主子陰恻恻盯來的眼眸,吞咽一口。
“你是說本王要在她面前邀功?”
“不、屬下、屬下的意思是,您幫王妃,王妃感激您,就會想法子報答,可若都不知道此事,王妃就是有心也沒辦法了。”
此話倒是有幾分道理。
他又不是做了好事不圖名聲不圖回報的衛信然。
裴甯軒當即想通,立即去查看爐子,奈何火苗太迅猛,早已将兩幅畫焚得幹淨,灰蝶似的餘燼乘風還打了個急旋兒。
“……”
青年抿唇,悻悻收了視線。
裴甯軒轉身要折返之際,餘光瞥見葉羽提在手裡的食盒。
“拿的什麼?”
“哦這個,王妃從宮裡回來了,說是特意給您捎的。”
特意給他?
思緒微轉,裴甯軒大概明白是何意,接走食盒挑開一角瞄了眼,面露嫌棄。拿他不喜的點心當作答謝,此女真是一點沒變。
“王爺,這是紫芳齋推出的夏日茶點吧?聽說味道極好,可惜王爺您不喜甜。”葉羽眼巴巴盯着食盒說道。
茶點一事傳得沸沸揚揚,他早就在饞這口了,奈何沒長一顆會猜謎的腦袋,偏偏王爺又不食甜,才捱到至今。
今日可叫他給盼來了。
豈會看不出少年的心思,裴甯軒掂了掂食盒,玩味一笑,“想吃?”
葉羽急急點頭。
“拿一年月錢換。”
少年笑意一滞,頓時就斂了饞意,轉身若無其事去罩住香爐,“其實也沒那麼想吃。”
裴甯軒失笑,往書案前走。
“王妃呢?”
“先回鏡霄苑了。”葉羽拍了拍手跟上,“說是要收整一下再來,不過王爺,屬下見王妃回府時模樣有些狼狽。”
“宮裡那邊?”
“并未送來口信。”
裴甯軒不語,往後靠坐,望着食盒出神。
約摸将快兩個時辰,才等來那道熟悉的腳步聲。
掀起眼皮子,一片水綠色裙擺輕盈飛入他的視野,仿若誤闖一隻歡快的小花蝶。
青年目光定了定,再往上挪,女子楊柳細腰的婀娜身段也跟着一覽無餘。或是盯久了那柔軟嬌軀,體内驟然湧聚起陌生暖意,愈灼愈熱,竟轉眼彙成一團火球緩緩往身下滾動。
裴甯軒心中大震,趕在事情演變得不可收拾前忙收整心神。
眼下已近申時,日頭卻無絲毫削弱,潑灑在來人身上,叫他看不清女子的面容,這一瞬竟也與夢中那抱着棋盒興沖沖闖入他書房的身影重合……
“聽說你拿朕送的東西作彩頭,與整個後宮的人都下了賭局?”
“嗯,若不拿她們練手,我何時才能赢得過陛下?”
“結果如何?”
“起初自然是輸得多……不過!輸的全給赢回來了。”姑娘搖了搖手裡特制的棋盒,歡快一笑,“陛下有空?再和我對弈一局?”
…
“王爺?”
一聲輕喚将青年從恍惚中扯回。
他擡眼,便見女子已走至跟前,不解盯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