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則沒說上幾句,安子夜就話鋒巧轉,從何為挂面聊到面的各樣吃法,一詞一句繪聲繪色,仿若當真将一碗碗香氣四溢的面條端到人前,裴甯軒竟也漸而聽得有趣,倒是一度擱置原本意圖。
直至姑娘口乏停下。
他輕飄飄接話,“雖不曾聽挂面一說,但本王知沙州人利用炎日曬幹面條,稱‘須面’,可納入匣中當做娶親聘禮。”
“哦,王爺得失望了,我亦不是沙州人。”
裴甯軒勾唇,撚起白面随意灑在剛切好的面條上,故作遺憾。
“難怪王妃說得爽快。”
眼看他已備好面條,慢條斯理抽出帕子擦起手,安子夜忙跳下桌子,扯着這人的衣袖就往竈台後送。
“王爺生火,我煮面。”
裴甯軒好笑地挑起眉,“得寸進尺。”
“天黑了,搭配幹活兒更快。”
“本王等得起。”
安子夜抿了抿唇,“我待會兒給你多加個蛋行不行?”
“……”
青年這才不甘不願坐上柴堆前的小闆凳。
此後得空時,安子夜總會探着腦袋往竈台後瞟一眼,便能瞧見青年皺着被火光暈紅的眉眼,正嫌棄地撇去雪白衣擺上沾染的灰塵,可惜經他一捯饬,污漬竟更大更明顯,那人的眉頭頓時也擰得更緊。
憶起今日馬場上個個被飛濺的塵土糊了臉的青年,她忽地就好像明白裴甯軒為何會裝病了。
自小廚房走出,天色已全黑。
夜蟲低唱,滿空繁星,涼風習習,格外惬意,飛螢特意在院子裡多點了幾盞燈。
饒是這般,安子夜仍端着面大步跨進了屋子。
食間。
盯着不緊不慢卻并未有放下食箸勢頭的青年,她粲然,“如何?我的手藝還不錯吧?”
裴甯軒咬了口煎蛋,好一晌子才回話。
“本王和的面好。”
“怎麼不說是你火燒得好?”
那人聽罷微頓,遂又贊同颔首。
安子夜嘴角一壓懶得理他,低頭吃起面。
老實說,這面條确實有嚼勁。
裴甯軒雖吃得慢,可畢竟是男子,那姑娘又總喜分心做些别的,于是面碗仍先一步見了底。
他放下,靜靜看了對面片刻,才開口。
“唯有二品以上官員才可參與納涼宴,馮二姑娘不過一介侍郎千金,王妃可知她為何會出現?”
安子夜渾不在意地喝了口面湯,“自然跟着上官宓來的。”
“是上官姑娘邀她同行。”
這兩句話聽上去差不多,其實不然。
姑娘終于擡起了眸子。
“王爺之意,并非馮二姑娘想攀附太子,而是上官宓安排?她是未來儲妃,何必此舉?”
裴甯軒輕笑。
果然,她皆看在眼裡。
“若這裡頭還有皇後示意呢?”
牽扯到皇後,那就不單單是兒女情長了。
當下,世家貴女多算不得真正個體,背後總能牽出一方或大或小勢力。
譬如馮言君雖是次女,可馮家長女早幾年就已病逝,馮侍郎對這唯一女兒視若珍寶,他日因愛女在朝中換了陣腳也不稀奇。
又譬如這位馮侍郎,其實還有一名自幼收養在軍中視若己出的義子,此子名叫呂簡,為人骁勇,善謀善戰,近些年風頭正盛,名聲不輸衛楚。
馮言君便不止是馮言君,還代表整個馮家和呂簡這員大将。
若皇後真有招攬馮家和呂簡之意,那她主動提出将邵淑嫁與裴甯軒一事也好解釋了。
一來,本朝皇後已是異國女,皇帝不會許南乾下任皇後再出自月桑,可大大削減裴甯軒奪儲之利。
二來,馮侍郎愛女心切,斷不容馮言君嫁與他人作妾,此舉便摧毀了裴甯軒和馮家結親之念。
思及此,安子夜有些唏噓。
那裴甯軒前世是如何做到既未娶馮侍郎愛女,又能招安馮侍郎義子的?
狐狸就是狐狸啊,真真是有些手段。
“皇後許是嫌棄上官宓性子大,打算再挑個溫順兒媳呢?”她隻當不知那些,撐起下巴,眉眼彎彎望着對坐青年。
“王爺這樣關心旁人家事做甚?莫非也想納側妃了,還是說……怕心上人被兄長搶?”
裴甯軒剛端起茶要潤喉,聞話怔了怔,又放下,無奈一笑。
“王妃這又是從哪聽來的閑言碎語?”
“你弟弟呀,四皇子可是親口說陛下錯點鴛鴦呢,上官宓也說我橫插一腳,唉,我也是白白替人擔了罵名。”
青年眸色微黯。
他倒不知背地裡竟有這麼多人為他的親事抱不平。
不過……
她分明已聽過諸般謠傳,可裴甯軒卻始終沒能從姑娘面上辨出一絲異色,不知怎地,本就不快的心緒莫名又多些煩躁。
“王妃信了?”
“原本信的,現下不信了。”
“哦?為何?”
安子夜低頭挑了挑已放涼的面,“非但觊觎旁的女子,還要對着妻子抱怨此女會成為他人婦,我看王爺不像是這般厚顔無恥的男子。”
青年緊鎖的眉頭終于舒緩,眼角悄然挂上笑意。
“嗯。”
默默将後話在喉頭醞釀一番,他方接着開口,“皇後已入手了巫山醉,恐是打算在明日賞花宴上用。”
安子夜動作一頓,眼底毫不遮掩露出嫌惡之色。
巫山醉,相傳是某個心術不正的藥師采西域淫花邪草研制出,可催人情欲,不是毒,于被下藥人卻勝于毒,藥效極大,多年前就在南乾引生數起罪案,甚至一度流進後宮,最終惹得先帝震怒,嚴令勒禁此藥,這才無人再敢觸碰。
安子夜也是前世閑來翻閱南乾律令時才知曉,她記得,律令記載,凡與此藥幹系者,不辨情由,一概處之極刑。
沒想到,還有人膽敢再犯。
“王妃知曉此藥?”
“聽過,皇後打算在何處用?”
裴甯軒搖頭,“或酒水,或吃食,王妃明日可多留意些。”
“……原來是想讓我幫着救馮二姑娘。”安子夜聽明白,笑着敲響了算盤,“若幫了,我有何好處?抵消我與王爺的債,亦或……”
“王妃誤會了。”
裴甯軒緩聲打斷話,不緊不慢喝口茶,笑得如沐春風。
“救與不救,全憑王妃決定,并非是在幫本王。”
換言之,沒有好處。
安子夜頃刻沉了臉。
那為何還要特意同她說?道德綁架?
“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