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平樂殿,迎面可見行宮最繁麗一處園囿,珍花奇草怪石美竹,園中不知凡幾,若沿其間石子小道再曲行約百裡之距,還可際遇一泓圓形湖泊,不算寬闊,卻勝在景緻絕佳。
此刻夜深,湖上已織起薄薄霧紗,月影擠過紗眼鋪落在水面挑起銀色碎波,夜風過時銀鈴鈴作着閃,宛似湖底藏有一目星河。
湖心屹立一座五角小亭。
亭下,少女靠坐在紅欄前,雙目緊閉捂着心口不發一言。若非衣衫足夠俏麗惹眼,她那具單薄身形險些要徹底融入月色裡。
元英耐着心切守在旁。
許久,見主子仍難平複下喘息,她忍不住再勸:“姑娘,奴婢還是扶您先回吧。”
“娘娘都未離開,我如何能先走。”
馮言君停半息,輕聲安撫,“放心,我無事。”
少女雖如此應,說起話來卻已是虛弱至摻了顫音,緊蹙的眉頭也始終未見松緩。
看得出主子是在逞強,元英心疼地替其拭去額角汗珠。
“姑娘那日就該聽老爺的話,不來這地兒多好。”
小丫頭念叨此際,順帶憶起殿内之事,苦下臉來,“依奴婢瞧,這裡就沒一個好人……”
“休要胡言。”
馮言君睜開眼,溫順眉目間難得染上一抹愠色。
“若叫旁人聽了去,不知得惹多大禍端。”
自知失言,元英低頭縮起兩肩,不敢再多說了。
足足歇了一盞茶工夫,馮言君終于是舒順了氣兒,心口亦稍顯暢快,身子的不适感雖未消,可出了閨房,也不好做些失禮之舉,她隻能隔着衣衫捏了捏手臂和脖頸,強撐起身就要折回。
卻不料這廂剛提步,一擡眸,就見曲廊那頭幾襲倩影施施然穿過燭光而來。
元英看得清楚,領頭之人赫然正是那位嬌蠻的甯安王妃。
小丫頭如臨大敵,當即擋在了自家姑娘身前,警惕瞪向來人。馮言君慢一步,人走近方回神,正欲叫元英退下,哪知來者竟比她更快有了決斷。
“請這位姑娘去旁處叙叙話。”
此言是沖飛螢念春說的。
二人亦極快領會,一左一右朝元英走。
“你、你們、幹什麼!”元英無力掙脫,生生被那二人上前給架着強行離開。
“姑娘!”
睹此景,馮言君不悅蹙起眉。
“王妃這是做什麼?若仍是為王爺之事,我适才應已在殿上說清……”
“嗯,不為那個。”
安子夜淡聲堵截少女的自辯。
她走近,不由分說扯起馮言君的手臂掀開其衣袖。
少女年歲尚小,又是捧在手心養大,身嬌體貴,是以那片片紅痕落在肌膚上時,紅白交襯顯得尤為觸目,縱然早有準備,安子夜此刻仍不由緊了緊眉心。
瞧着就難熬啊……
這姑娘面上是個柔弱好欺的,原來竟也是個極能隐忍的狠角色。
安子夜松開,望向少女時眸底染上一抹探究之意。
“你果真是患有花粉症。”
此話一出,馮言君猛然心緒回籠,下意識退半步。
少女垂下眼簾避開視線,胡亂扯了衣袖遮住腕上紅痕,将手背到身後去。
“何為花粉症?我不懂王妃這話何意。”
“花粉症,就是對花粉過……譬如馮二姑娘這般,在花草繁多之地,輕則眼脹、鼻酸,出現肌膚瘙癢諸類不适,重則喘息艱難乃至于暈厥,我便稱其為花粉症。”
聽她竟能如此詳細描述,馮言君不免露出驚色,朱唇微啟想說些什麼,卻又猶豫當不當言,以至始終未能出聲。
夜半的風涼爽宜人,但約摸也易吹得酒氣上頭,安子夜反覺暈乎乎的,略微難受。
恐僵持久了又難控制自己言行,她便沒耐心等對方徹底緩過來。
“那日馬球場,我就已察覺姑娘神色似有不适,今日亦然,甚至姑娘之症越發嚴重。後來聽琴時隔得近,恍惚瞥見你頸間紅痕,我才有了此推測,就讓婢子尋機去此行貴女所住院子前各走了一趟。”
“行宮花草品類齊全,長得又極好,早在入住前就往各院添置不少,可眼下,唯獨你院中花草被撤,一片花葉竟也難尋,此前可從未聽聞馮二姑娘有厭花之名……”
姑娘嗓音清澈,既無得意,亦無迫勢,就像是浸在月色裡的湖水,有些許清冷,但始終柔軟和緩。
隻是馮言君此刻聽着,卻不自覺面上火辣辣的,默然抿緊了唇。
或許元英說得對,她不該來此的……
“僅憑這些,王妃未免過于武斷。”
“武斷嗎?”
見少女不自在别開臉,安子夜頓了頓,片刻後淡淡一笑。
“興許吧,這本就隻是我的推測罷了,馮二姑娘放心,我來也并非是為讓你承認什麼。不過是想提醒一句,花粉症發作可大可小,若我不甚猜中,就勸姑娘莫拿自己性命作賭,得不償失,若是猜錯……姑娘想來也是頭一回聽此症,便當個新奇事聽聽吧。”
言盡于此,她揉了揉額角,穩好步子便欲轉身離開。
“多謝。”
忽而夜風送來一記輕聲說謝。
安子夜好奇看過去,發現少女可算是肯直視自己了。
“王妃為何屢次幫我?”馮言君不解問。
她以為,即便不似魏芸所說那般厭惡,可因甯安王和上官宓,邵淑至少也不會對她抱有善意。
可好像錯了。
“為何啊……”
安子夜喃喃自語。
姑娘好看的桃花眸微微眯起,眼底卻并不見素日的狡黠,反而透着些許虛無,似是也陷入此一問中。
馮言君等了又等,正以為自己等不來答複時,倏見那女子眼眸一彎。
“自然是因我吃多了酒啊。”
“這……”
“人醉了,就易胡來,可見,這酒不是個好東西。”安子夜噙着笑,煞有介事地沖少女搖搖頭,壓低聲兒,“我若是馮二姑娘,此刻就不問這樣多了,要麼回花宴,免得惹皇後不快,要麼就趕緊尋個借口回住處,換下這身要命的衣裙,好好沐浴一番。”
這番話顯然還有旁的深意,馮言君卻一時沒能抓住要點。
她欲再開口,忽地察覺姑娘抿唇在盯着自己的發髻瞧。
“王妃?”
姑娘不應,卻是揚手一把摘去她的花钗。
花钗是虞美人式樣的,紅豔奪目,但非真的花瓣,而是用絲紗編織出,栩栩如生,精緻無比。
以為是認錯,馮言君正要解釋,不料竟見姑娘捏着花钗自言自語道:“好看雖好看,就是不怎适合馮二姑娘……嗯,适合王爺。”
“……”王爺?是指那位甯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