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小雲借着他手中火折子的光看他,看了許久,才緩緩吐出口氣。
“一個月,”他道,“此針唯我能解。我會用《憐花寶鑒》的功夫将它刺入你的華蓋穴,封住你命門。一月後你若是沒有帶回我母親,你就會氣絕身亡,當場斃命。”
尹志平道:“請。”
-
紀遷千忽然覺得胸口某處傳來隐隐疼痛。他深呼吸幾下壓住痛感,擡腳繼續往山上走去。
“老方”跟在他身後,嚷道:“你沒看到嗎,那是媽媽。”
“我眼睛又不瞎!”紀遷千罵道,又忽然頓住,看了看山上方向。
他的視力變好了。他能看清山上的所有東西——這更叫他确認自己一定是被困在了夢中,不然自己的近視怎麼會消失了。
“你多久沒夢到媽媽了?”身後年輕的自己繼續說道,“瀕死的時候倒是開始夢了。”
紀遷千搖頭否認:“瀕死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會喊媽。況且我隻是少夢,你憑什麼說我不會夢到她?”
死亡是一道分水嶺,紀遷千知道已回不去,便很少回望生前之事。這大約也是為何他雖有些玩世不恭,王處一卻仍舊願意收他入門。修道之人說是修心養性,但大多都是冷心冷情的人,講究與俗世斷緣。正如馬钰和孫不二斷了夫妻姻緣,尹志平也是年紀輕輕便棄家入道,紀遷千也自帶了幾分斷情的冷漠,這正是修道之人所求的。
但紀遷千不可能完全忘卻過去。他在某些時候也會特别想家人,每當此時他便會與尹志平講起自己的過去的星星點點片段,母親帶着他看書,父親鹵鵝他偷吃,一家三口去爬山……
尹志平每次都聽得極為認真,最後都會給他講起十四歲之前的事情。
幼時的尹志平很聰慧,年紀輕輕便讀得千卷文,書得千餘言。他給紀遷千講他父母教他識字,要他考取功名,每每講起這些時,尹志平也難免帶上些許懷念的神情。
紀遷千輕聲道:“你說,我死了之後,我媽跟我爸過得好嗎?我表姐應該會經常去看他們吧,她人就是熱心腸……”
他一邊說着一邊往上爬,忽然發現山頂近在咫尺,歡喜地爬上去,卻聽“老方”在身後道:“你真的忘了。”
“我忘了什麼了?”
紀遷千不解,踩上最後一階石階,回頭問。他看到“老方”低下頭,臉上的神情看不情,但他覺得那一定不是高興。
“怎麼你心裡的他們那麼好呢?”
“老方”問。
紀遷千覺得奇怪,低頭看着他,道:“因為的确很好啊。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看《哈利·波特》,那時候才一年級吧,還是媽帶着我一字一字讀——”
“然後初二那年,你跟家裡鬧了矛盾,”年少的自己從容接過話,“那次期中考你沒考進年級前100,可能會影響初三的保送。爸那天很生氣,撕掉了他給你買的《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的囚徒》。你特喜歡那本裡哈利偷偷溜去霍格莫德村的劇情,所以你很傷心。”
紀遷千愣了愣,繼而道:“誰小時候沒和父母鬧過矛盾?”
“後來你怕自己的書都被撕了,所以就把書都藏到你的課桌裡。媽在學校讓你班主任幫忙查,就查到你一桌子課外書。”年少的自己繼續道,“媽很生氣,就跟你說你知不知道外公去世前想要的就是你好好學習,然後把那些書都鎖在了櫃子裡。”
這些記憶已經很模糊了。紀遷千歎了口氣:“小孩子愛玩,的确很容易分心。”
“後來初三的時候最後一次決定保送名單的考試你的排名是進了前一百的。但是班主任看錯了你的排名,跟爸說你危險了。”那少年擡頭看他,眼裡情緒卻十分複雜,“爸叫你從櫃子裡拿書出來。你那時候還總是叫學校門口的書店老闆幫你去買書呢,你攢錢斷斷續續買了一整套小李飛刀,一整套陸小鳳,一整套神雕俠侶,你買了金庸古龍梁羽生——最後他把《七劍下天山》和《碧血劍》給撕了。《邊城浪子》也沒有幸免,你那天晚上打着手電在屋子裡一邊哭一邊拼書。”
紀遷千看着年少的自己質問一般的目光,莫名生了幾分躲閃的心。他輕聲道:“算了吧。咱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七劍下天山》跟《碧血劍》,口味不合适。”
可“老方”卻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爸每次都說隻是要談談,可最後他都先發了脾氣,他都會先動手。有時候是在店裡大罵,有時候是打我,有時候是撕書。打我就算了,但為什麼要撕書呢?那是我一點一點攢錢買的。《七劍下天山》當時還沒看完呢,我是不喜歡梁羽生,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康熙弑父後的劇情。怎麼梁羽生的康熙是這樣陰暗,金庸寫的康熙就那麼有趣。”
“誰知道呢?”
紀遷千莫名有些抗拒這些話題,轉身想要看看山頂上是什麼模樣,卻聽身後的少年道:“你看。你現在沒辦法共情小時候的你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呀。”紀遷千道,“父母也不容易。”
“但要因此否認孩子身上的遭遇嗎?”少年問,“要因此忘記曾經的難過嗎——你不能要求一個孩子的心智完全成熟,委屈就是委屈,心裡的難受就是難受。”
“我從未否認過那些,我隻是……”
“你隻是把它們都忘了。”少年輕聲道,“長大好像就成了接受一切忍耐一切。”
“你說得對。可我死了。”
紀遷千回頭看他,道:“我都死了,我計較這些做什麼呢?”
少年卻搖了搖頭,道:“隻是因為這個嗎?你好像忘了更重要的事情。”
“什麼事情?”
“我不能說。你得自己找到答案。”
少年指向了山頂。山頂上有座小小的廟宇,半掩着門,像是在等着誰來推開進去。
“等你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時,或許你就能共情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