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進總長辦公室的大門之前,祁安自以為已經做好了十成十的心理準備,但看清石澤的死狀時,她還是感到了莫大的恐懼。
祁安殺害過很多她以為的反政府人員,但她向來習慣使用能最快結束他們生命的方法。祁安很清楚,自己隻是一個劊子手,她執行議會的命令,但她希望這些人至少可以不那麼痛苦得死去,即使她認為他們犯下了背叛政府的大罪。
大概是為了保密,言衿已經把窗簾完全拉上了,但祁安的視力很好,她清清楚楚看到,石澤瘦骨嶙峋的身體倒在辦公桌上。他的表情極度恐懼,嘴邊全是白沫,嘴唇上有淤青,牙齒咬着舌頭,桌上的水杯文件散落一地,看上去是因為掙紮所以把這些東西全部揮落了。
祁安從沒有在現實中見過這樣痛苦死去的人。
總長辦公室的窗簾遮光度很高,言衿一進來就要伸手開燈。
在燈光亮起的瞬間,祁安猛然反應過來,她轉身捂住夏星眠的眼睛:“教授,别看。”
她的手和聲音全在抖,偏偏好像是希望自己顯得可靠些,又補充着說:“教授,不好看,您别看了。”
江鎏在邊上默默翻白眼。
自己吓成那樣,誰保護誰啊?再說,誰死的時候還能好看,難道指望他自己注意遺容遺表?
祁安自己也察覺到了自己說的話不太“有道理”,想了一下,她讪讪放下自己的手。
“真的不好看……”
聽着祁安的話,夏星眠的手輕輕動了動。
但她終是沒有擡手,隻是輕聲說了句:“好了祁安,别鬧。”
“哦……”
祁安小聲應了一句。
江鎏早先來的時候,其實已經看過“案發現場”一次了。在她進來之前,就問過言衿一次是否動過現場,言衿也表示,她隻進來确定石澤确實是死了,之後便什麼都沒動就退出去了。
盡管這個案子注定不能移交給執法局,言衿也沒有破壞現場任何東西。
夏星眠不是偵探,要說憑借一具屍體查出是誰殺了他,她當然做不到。
但得到言衿首肯後,她還是扶起了石澤的屍體,仔細打量着。
他的手臂上有不少針眼,這至少能佐證言衿所言非虛,石澤染上毒瘾的時間确實不短;看樣子,他的死狀也很像是吸毒過量。隻是不能确定,他到底是自己不慎導緻的,還是真如她們所想,是被人滅口了。
如果真的是被滅口,那目的又何在呢?
隻是為了讓她們沒法沿着這條線繼續查下去嗎?
如果她們沒有選擇按下這件事,而是直接将此事上報,那顯然他們的算盤就落空了——謀殺政府機關要員是重罪,更别提這個要員是被毒品殺死的。即便姜瑜笙還是不願意為此事大費周章,自然有其他人會選擇來此清查。
所以真的有必要用毒品殺死他嗎?
如果他死于昨晚,那個時候的政府大樓裡是沒有任何人的,既然能悄悄潛入不被外面的安保人員發覺,那為什麼不用更幹淨的方法除掉石澤?
除非想要殺死石澤的人從一開始就清楚,言衿必定選擇遮掩這件事。
夏星眠擡眼,言衿正跟江鎏一起讨論着怎麼打開石澤的保險箱。
除非殺死石澤的人清楚言衿會怎麼做,亦或者是,這個人有恃無恐。
他笃定即使有人來此清查,他同樣也能全身而退。
隻是不知道這個人的底氣究竟在他認為自己做的所有事天衣無縫,還是他笃信星系中沒有任何一方的政府勢力敢于對他下手。
她們好像不知不覺走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局。
這麼想着,夏星眠不自覺用餘光掃視着屋裡其餘幾人。
祁安不是一個能閑得住的人。
她自己在一邊東瞧瞧西看看,一下去翻看書櫃裡嶄新的書籍,一下又仔細觀察着房間的擺設布局。
她想要做第一個找到這件事的突破口的人。
祁安現在對自己不大自信,所以她迫切希望能證明自己的能力,好讓教授看到,自己是十分可靠的。
江鎏和言衿想要打開石澤的保險箱。據言衿所說,她從來不知道石澤在辦公室裡藏着那個昂貴的保險箱。
石澤因為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而被殺人滅口,聽上去是個合理的猜想。
可如果真是這樣,這個保險箱還會放在這裡等着她們來打開嗎?
祁安對此抱持懷疑。
石澤已經死了很久了,這麼長的時間,足夠殺死他的人裡裡外外把這間辦公室翻個遍。
可除了他的辦公桌上有他自己掙紮翻亂的痕迹,這間辦公室裡其他的地方整整齊齊,根本不像是有誰在這裡尋找過什麼東西。
即使石澤真的留存下了什麼證據,那大概也不是在這裡。
為什麼呢?
他名義上是14區的總長大人,可實際上手裡的權力還沒有次長言衿大;吸毒不是一件小事,江鎏在政府裡同樣有眼線,卻從沒找到他吸毒的證據,這樣一個謹慎的人,會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存放毒品嗎;最重要的是,如果要殺人滅口,為什麼要用毒品來殺,不論結果如何,這件事一旦戳破,後果一定非常嚴重。
祁安認真翻着石澤手邊亂七八糟的文件,心裡覺得疑問越來越多。
那些文件大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廢話”,而其中一部分是關于14區的基礎設施建設和醫療保障問題的批款,上面既沒有下設議會的蓋章,也沒有次長言衿的簽名,倒是石澤每一份都簽了字。
祁安雖然缺乏很多常識,但她知道,僅有總長一個人簽字的文件是不會生效的。
更重要的是,這些文件提到的批款金額都很小,數萬莫斯,雖然對于普通民衆來說已經是非常大的數額了,但顯然不足以進行設施翻修等工程項目。
她又細細将那些看上去不正常的文件都挑了出來,發現這些文件最早是從新元18年開始的,一開始數額僅有幾千,間隔的時間也長,大概幾個月才會有下一份;後來的數額越來越多,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祁安翻閱着那些文件,覺得又驚又喜。
她好像找到了這件事情的關竅,那些文件中雖然沒有出現收款方的姓名,但上面有一個地點以需翻修的由頭反複出現——北城郊;但同時,如果按照她的想法,那石澤至少從18年就開始挪用公款吸毒了,這樣大的一件事,竟硬生生拖到了現在,她們才因為和言衿的合作而知曉這一切。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開始質疑自己的選擇。
言衿真的可信嗎?她作為最靠近石澤的人,隐瞞總長吸毒的事長達四年,而教授一來,她就将一切和盤托出,她的目的真的隻有重新整頓14區秩序這麼簡單嗎?
祁安又想起那一天,江鎏冷笑着說,言衿這麼做隻是為了權力。
“祁安?”
“啊,教授,我在。”
夏星眠的聲音打斷了祁安的思緒,她擡起頭,看見站在一邊的教授正看着自己。
“祁安,你怎麼了?”
祁安向來看不透夏星眠的眼睛,由此,祁安覺得,她的每一個眼神都給了自己曲解的空間。
就像現在。
教授的眼神分明還是沉靜的,可祁安卻覺得她一定是在這雙海洋般的眼睛裡看到了幾分擔憂。
“沒事的,教授。隻是,我覺得這裡這些文件太亂了,我想整理一下。”
祁安覺得,自己大抵是貪心不足的。看見了教授眼裡似有擔憂,她就忍不住用腦袋蹭了蹭教授的褲腿。
小狗一樣。
夏星眠輕舒一口氣,伸手揉了揉祁安的發頂。
果然,還是個孩子。
被揉了頭,祁安好像是受到了些鼓舞,她輕輕扯了扯夏星眠的褲腳,悄悄指了指那些她挑出來的文件。
夏星眠挑挑眉,也彎下身,翻看着祁安指給她的文件。
“你們找到了什麼?”夏星眠正聚精會神閱讀着那些文字,言衿走了過來。
她們剛才試了半天,石澤的保險箱還是沒有打開。
果然是一分價錢一分貨。
江鎏從保險箱旁站起身,也看向夏星眠這邊。她的臉色已難看起來。
祁安下意識站起來擋住了言衿的視線:“我們……”
看着祁安的動作,江鎏明白,看來她是找到了什麼不想言衿看到的東西。于是,她在言衿身後喊:“喂,言衿,這破東西打不開你就扔給我啊?”
言衿不是傻子。
她在原地站了幾秒,似是想說點什麼,但最終隻是無奈得笑了下。
“如果你們不相信我,可以把找到的東西直接帶走。”她轉過身聳聳肩,全然不在意的樣子,“沒關系,隻要你們能保守秘密,我接受你們難以信任我。”
她這麼一說,祁安卻又隐隐愧疚起來。
夏星眠倒還是很平靜,她仔細看過那些文件後,将祁安選出來的部分都拿了起來。
“江鎏,你來看看這個。”
江鎏離開研究院已經十幾年了。
她常年來往下層區,但最常待的就是14區。在這裡她如魚得水,找到了不少願意幫助自己的朋友,說14區是她的家都不為過了。
可她沒想到,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她們竟然渾然不覺。
新元18年。
江鎏之前一直以為,石澤吸毒的時間應該不會太長,可她着實沒想到,至少四年前,這條“産業鍊”已經在這裡生根發芽了。
更讓她疑惑的是,這麼重要的文件,竟然就這樣留在石澤這裡。
她以眼神無聲得詢問夏星眠,得到的是同樣困惑的答案。
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
深吸一口氣,江鎏小聲對夏星眠說:“你不準備說點什麼?”
夏星眠似是不解得眨眨眼,輕聲道:“啊……可是你不是說,我不能一道做你的主嗎?”
江鎏的表情一下更難看了,祁安覺得,她的臉色好像吃飯時在碗裡看到了蒼蠅,半隻。
疑惑得看看江鎏再看看夏星眠,祁安虛虛握住夏星眠垂在身側的手晃了晃,她的眼睛亮閃閃的,裡面盛滿困惑與好奇,像是某種純善的小動物。
夏星眠微微用力捏了捏祁安的掌心,将食指放在了唇邊。
哦,現在不能講話。
祁安點點頭,用另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嘴。
夏星眠的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
教授終于笑了。
祁安好高興。
江鎏隻覺得眼前這兩人吵鬧。
她轉身面對言衿,吸了好幾口氣,一個字也沒憋出來。
言衿轉身:?
“呃……您還好嗎?”
不生氣,不生氣,我叫不生氣……
江鎏深吸一口氣在心裡默念着不生氣,揚起手裡的那些資料,嘴角挂上了一個可稱溫柔的詭異笑容:“次長大人,這些資料我們想先帶走仔細研究一下,等有了結果,我們會跟您共享這些信息的。”
很難說言衿到底是為了什麼才願意跟她們合作,但事到如今,這樣一條産業鍊,顯然需要一些幫助,才能更快得将幕後主使連根拔起。
更何況,她們已經主動或被動得選擇共同隐瞞這個秘密,不說是同舟共濟那也是上了同一條“賊船”。
如果她們幾個在議會察覺到這件事之前将之解決,那也将成為日後的一個有力的籌碼。
盡管她們誰都沒有跟議會談判這個意願。
言衿答應得很幹脆。
其實在離開沉夜的那一天,她就想過江鎏說的那句話。
權力,财富,地位。
言衿喜歡這些東西。
言衿從小在第9區長大。她沒有父親,母親言若水在她17歲那年病逝。
很小的時候,她跟母親生活在9區郊區的一間小房子裡。母親常常對言衿說,她别無所願,隻希望言衿能健康快樂地長大。
言衿很聰明。
盡管母親沒法給她好的生活環境,但她成績很好,門門功課都名列前茅,在課餘的時間裡,她還總是想辦法多幫媽媽做些家務,去監管不嚴的小餐廳小超市做些兼職。
她想讓她的母親别這麼勞累。
可後來言若水還是知道了這件事,因為言衿的老師打電話去問她,為什麼言衿總是不買學校的習題冊。
那天是言若水第一次打了言衿。
她打得不重,巴掌還沒落在言衿的身上就已經沒了力氣。
言若水哭得厲害。
她一時責怪自己,說都是因為她,如果不是她當初鬼迷心竅,她的女兒就不用生活得這麼辛苦;一時緊緊拉住她,要她答應自己,以後不準再省吃儉用為她省錢;一時,又低聲自語,說自己當年不該不聽阿諾的話。
言衿看着言若水泣不成聲,隻好用力把母親抱住。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的生活太辛苦。言若水已經給了她最好的東西,她什麼也不缺。
不缺衣食,不缺愛。
如果一定要說,言衿認為,這都是她的錯。
她不明白言若水為什麼選擇生下自己這個累贅。
如果不是因為她,言若水根本不會過這樣艱難的日子。
言衿知道的,她的媽媽曾經是一個樂手,她的小提琴拉的很好,站在舞台上熠熠生輝。
她本應過富足的生活,享受舞台上的聚光燈,享受觀衆的贊許和掌聲。
是她的“父親”花言巧語始亂終棄,毀掉了言若水的舞台和夢想,逼得她隐姓埋名背井離鄉。
言衿其實什麼都知道,隻是她什麼都不能說出來。
就像她沒法兒現在告訴母親,她攢錢是想等有一天,自己可以給她買一支新的小提琴。
言衿最終還是沒有攢夠買那支琴的錢。
言若水的後事處理好了之後,言衿難得奢侈,買了一張飛艦的票,去了2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