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于見到了自己的“父親”。
那天下着大雨,周仕明打着傘,牽着一個小男孩,在雨幕中接受采訪。
言衿忘不了那天環繞着周仕明的記者保镖,忘不了在一片片閃光燈的照耀下周仕明虛僞的笑臉。
言衿很聰明。
她拿着言若水的遺物私下裡去見了周仕明,低聲下氣編造出母親對周仕明情深不已的故事。
她來到2區時手裡拿着母親留給她的“保險”,離開時拿到了内定成為14區次長的文件。
區政府的總長與次長上任需要經過上層區政要們的推舉,言衿當着周仕明的面燒毀了所有他寫給言若水的“情書”,換取了一個很難稱之為機會的機會。
周仕明嘴裡說着他對若水情深不能自抑,實際上隻想盡快打發走這個手裡握着他出軌把柄的私生女。
可言衿曾經不在乎自己的同學怎麼罵她,現在也不在乎周仕明怎麼想自己。她在2區躲藏了幾天,又用自己最後的存款買了很多趟不同的飛艦票。
言衿知道周仕明當年差點逼死了她的母親。
她很慶幸自己活着離開了2區。
14區離1區最遠也最混亂,在這裡,她花了幾年的時間架空了真正的總長,成為了政府裡真正的決策人。
但她覺得不夠。
權力,财富,地位。
更大的權力,更多的财富,更高的地位。
她是鸢飛戾天之人,言衿笃信,就算到了生命的盡頭,自己恐怕也會時時挂心手中的權柄。
這些年她做了很多錯事,傷害了很多無辜的人。
言衿知道,自己做出的那些事絕非出于不得已。
她不是一個好人,不是一個好的管理者。
她一開始也确實是抱着利用夏星眠的想法的。想要改變14區着實不假,但她更想要的是自治帶來的更大的權力,一步錯步步錯,她不能回頭也不打算回頭,隻想一條路走到黑。
可最近,她總是夢到母親。
她夢到母親那雙碧色的眼睛止不住得落淚,問她為什麼會變成周仕明那樣見利忘義的人。
言衿向來不信什麼神神鬼鬼,可她再見不得母親流淚了。
過往的事情她已無可挽回彌補,但言衿并不後悔。
如果她曾經不助纣為虐竊弄威權,現在也不會有跟江鎏她們合作的籌碼;隻是自從夢到母親後,她後知後覺開始害怕起來,甚至每每攬鏡自照,言衿都會覺得,她是不是又跟自己最恨的人像了三分?
不論以前還是現在,言衿很清楚,即便“迷途知返”,往昔的錯處也不會一筆勾銷,有朝一日,她總會為自己的過錯償還代價;她同樣清楚,她自私地希望這一天來的慢一點。
以前隻想要更大的權柄,現在想要以此權柄改變舊的秩序。
過往如潮水,總是會在不經意間将人打濕。
千回百轉的思緒萦繞在言衿心間,但她慣來不會将自己的心事示人。
祁安這時候又跟江鎏拌起嘴,言衿覺得有點好笑。關于江鎏,她其實搜集到不少信息,隻是大都是她曾經跟政府作對時的“豐功偉績”,她也實在不知,跟朋友在一起的江鎏和資料中殺伐決斷的樣子大相徑庭。
關于自己,她們總是難以達成統一。
但是沒關系,既然決定誠心合作,她不介意抛出更多自己的籌碼和誠意,畢竟在這場賭局裡,任誰都會看出江鎏一方天然處于劣勢。
正當她這麼想着,放在桌上的通訊器響了起來。
是她安排去查錄像的人。
眼看着言衿的眉頭皺起,夏星眠心裡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她正要詢問,言衿一口氣已經歎出來了:“她們說,她們已經很努力得去找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唯有10月31日的監控錄像有人為損毀的痕迹,幾乎完全看不清了。”
聽到這話,江鎏幾乎是瞬間拉住言衿的手胡言亂語起來。
“啊,我知道了,肯定是你的人沒找對日期吧,你讓她們再找找。話說,不如你讓我們自己去看呢?哦對了,剛才那些文件吧,其實說重要呢它确實很重要,但是我們也不是那種吃獨食的人,你要是想看,你求求我,說不定我就同意了呢……”
言衿使勁兒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沒抽出來。
江鎏很用力得拉着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截浮木。
言衿明白了,她也改了口:“可能是吧。不過你剛才不是已經答應消息共享了?你們動腦子,我坐享其成,這不挺好嗎。”
祁安有點困惑得看着言衿江鎏:“可是……”
夏星眠卻笑吟吟得攤攤手打斷祁安:“你們倆的感情進展這麼迅速嗎?也好,既然好不容易達成合作,那關于石澤的事,還要言衿你幫幫忙了。不過我不認為監控被銷毀是一件壞事,如果是第三方參與了這件事,那林霖說不定不會有什麼大事。”
言衿眨眨眼,轉頭去看同樣愣怔的江鎏。
沒等她細想,江鎏已經非常快樂得甩開了她的手。
“夏星眠我就知道你是星系好人!”
?
言衿忍不住去看祁安,她的腦袋上好像也跟自己一樣,挂了個問号。
預感成真,其實夏星眠倒反而松了一口氣。
她覺得一直以來,她們在這裡的行動都太過順利了,從林淺溪莫名其妙被支走開始。監控被損毀這件事,至少讓她确信了一點——從頭到尾,都有一些人或一個人,她的行動比她們更快,甚至預判到了她們想要走的每一步。
這大抵證明,她們已經喪失了主動權,被人一步步推動着,走到了今天這個進退兩難的局面。
她們甚至無法選擇不再繼續下去。
因為這些被刻意留下的文件。
即使她現在開口,即使她現在講清這些利弊,江鎏也不可能對販毒一事坐視不理,而夏星眠幾乎确定,那個人現在的目的就是讓她們查清此事。
但是有什麼關系?
被人算計了一下罷了,夏星眠相信,她們總會有辦法,既解決别人丢來的問題,又能找到那個命題人。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今天的祁安好像格外活躍,她又拽了拽夏星眠的衣角。
“可是教授,那……石澤的屍體,該怎麼辦?”
陳晨早晨離開沉夜時,江鎏揶揄着對她說又要辛苦我們不愛出門的老闆了。
但現在陳晨想,她其實也不算辛苦,隻是命苦罷了。
她是真的沒想到,她竟然在12區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遇見了林淺溪。
更沒想到,林淺溪竟然見鬼得是在被人明目張膽得追殺。
最最要命的是,車開近了陳晨才看到,她身邊還跟了個人。
是她那個忠心耿耿的副官小姐。
陳晨實在是冷汗透身。
不救吧,看這個情況明年的今天就要是林淺溪的忌日了,救吧,她不知道該如何跟孟墨雨小姐做自我介紹。
可現狀不容她多想,權貴也好地痞也罷,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兩個女孩兒在她面前送命。
陳晨咬咬牙,還是開車到了她倆面前。
早知道問她們借車的時候應該借輛有防彈玻璃的。
“喂林淺溪,上車!”
發動機轟鳴的聲音壓過了林孟兩人沸騰的心跳。
幾乎是剛剛坐上車,林淺溪就憤怒得揪住了孟墨雨的衣領:“混蛋!是你對不對!之前在14區追殺我的人就是你們安排的是不是!”
“關車門!關車門!”
開啟手動操控模式,油門踩到底,陳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現在可以說是眼觀六路,一邊注意着身後的追兵一邊又擔心着這倆人在後面打起來。
好在她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孟墨雨看上去比林淺溪還要狼狽,她身上被子彈擦過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頭發混着汗水沾在臉上,但她平靜得好像并不是剛剛死裡逃生,而僅僅不過下樓去咖啡廳喝了一杯咖啡。
“少将,随您怎麼想都無所謂。”
孟墨雨的态度激怒了林淺溪。
她更用力得按住了自己的副官,那模樣好像下一秒就要不管不顧咬斷眼前人的脖頸。
可她死死盯着孟墨雨的眼睛看了很久,最終什麼都沒有做,隻是松了手又安靜坐回去。
身後的不知何人已經消失無蹤,車裡的這倆好像也暫時“握手言和”了。
陳晨不知該哭該笑。
“兩位,你們要上哪兒?”
陳晨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不繼續追了,但顯然現在立刻讓她們下車不是好主意。
她也很好奇為什麼林淺溪會出現在這兒,但這個要命的問題在她唇邊轉了幾圈,還是沒問出口。
畢竟林淺溪可是江鎏這個瘋子都認證的瘋狗,發起瘋來連林家人也要咬一口。
像上層區的這種大家族,跟古上元的貴族世家一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像林淺溪一樣年少叛逆硬是跟家裡安排的對着幹的的确不少,可真能跟她一樣不管不顧到曾經差點把家裡的祖宅點了的陳晨真是聞所未聞。
就沖這一點,陳晨相當佩服林淺溪。
“請問,您能帶少将去包紮嗎?”
是孟墨雨回答了她。
陳晨從後視鏡看着她,隻覺得孟墨雨似乎跟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沒有關系。硝煙子彈,追殺逃亡,這本應是一場精彩的戲劇,可作為台前的演員之一,孟墨雨卻并不入戲。
她隻是在安靜得出演她自己。
陳晨本不想節外生枝,畢竟她來這裡的目的隻是聯系幾位朋友,讓她們盡快想辦法運送一批化驗血液的儀器回去。
可孟墨雨似乎認識自己。
她對陳晨的出現并不吃驚,讓陳晨恍惚以為她似乎一直在等着自己的到來。
雖然她覺得這不可能。
但最近這段時間實在發生了太多她覺得不可能的事情。
就在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時,林淺溪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呵……今天早晨,我在1區的大街上截了林雲影的車,挺蠢的,對吧。”
什麼?截了林雲影的車!
陳晨震驚到眼前天旋地轉。
果然,這個世界上沒什麼不可能發生的事。
“我上了他的車之後,也覺得自己挺蠢的。”
“我曾經以為,不聽他們的安排,就能決定自己的人生。”
“林雲影想要我從政,林尚棋要我從商。我聽到了,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甚至差點打起來。”
“我的……父親和三伯,為了我到底要從政還是從商,差點打起來。沒有人在乎我究竟想不想做那些,他們說,他們是為了我好。他們說,我既然享受林家對我的庇護,就必須回報林家。”
“後來,我離家出走了。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我什麼也沒帶走。媽媽已經不在了,我在林家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我沒有賭氣,我知道,我犯不上用前程跟幾個老不死的蠢貨置氣。”
“我隻是從小就想進入軍部。”
“他們沒人來找過我,我那個時候以為,他們大概是覺得我隻是在耍狠,過不了幾天,就會灰溜溜回去,繼續求他們庇護。”
“我一開始确實走投無路。可媽媽大抵真的在天有靈,大抵是支持我,心疼我的。我遇到了一個故人,她說,和我媽媽是朋友,她說,大伯曾經跟她提起過我,說我是林家最有志氣的一個。”
“成功考進軍部的那一天,我上門去向她道謝。可她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那個時候甚至以為,我是做了一個夢。可軍官證還在我手裡。”
“我後來再也沒跟林家人來往過,我以為,我改變了我的人生。”
“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我自以為的改變,不過是一場更大的陰謀,更缜密的算計。”
陳晨停下了車。最近的診所到了。
林淺溪不再繼續說下去,她沉默着開門下了車。
看着她的背影,陳晨降下車窗,用她慣常的笑容喊道:“喂!你這家夥,說句謝謝會要你命啊!”
林淺溪轉過身:“不會。謝謝。”
說完,她就在原地站定了。
孟墨雨還沒有下車。
陳晨重新把玻璃升起,透過後視鏡看着自己斜後方的人:“怎麼?您不打算去包紮?”
孟墨雨沉默地跟她對視。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了:“您很聰明,我不知道您的聰明究竟會讓您身陷險境還是死裡逃生。但是,謝謝您。”
握住車門把手時,她的手再一次頓住了。
“您或許不需要,但是我誠心建議您,最好快點離開這裡。”
直到看着兩人一前一後走進診所,陳晨按着槍的手才終于放松了。
她對林淺溪的認識,僅僅停留在江鎏口中的隻言片語。正因如此,她才知道,剛才的那些話,林淺溪一定不是說給自己聽的。
林淺溪最後轉頭來看她時,陳晨确信,她在林淺溪的眼中看見了某種懇求。
那些話是她想說給江鎏聽的。
陳晨無端如此猜測。
至于快點回去……
既然孟墨雨都這麼說了,那就更不能錯過這場熱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