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爺起身離座,走到大開的箱箧面前,内裡盛着一隻白玉香奁。
下人端上銅制博山爐,守在一旁的青年郎君用香勺從白玉匣中取了一星子粉末,小心放進香甖中。随即用銀葉夾夾起雲母片,隔絕香甖和炭火。
下人正要上前點火,被那郎君制止,他從袖子取出火折子,撥了火折子的蓋子輕輕一吹,旋即點燃了底下的銀絲碳。團團熱氣傳到香甖中,那點粉末被熏得蜷縮,跟着燃了起來。
香氣彌漫開來,在場之人除了江定安皆是一臉沉醉。她不為所動,有意無意看了一眼火折子。
那人察覺到她的目光,趕忙将火折子收入袖中。
“沈公子,莞香聞名于世,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黃老爺拍掌贊道。
沈蓮塘笑了笑,“您謬贊了。”他往四面看了看,“不知可否請主家出面一會?”
江定安暗忖,這個黃老爺穿金戴銀,衆人擁簇,原來不是此處的主人。
黃老爺斂笑,向後看去,一人從内堂漫步出來,身着绯紅圓領袍,腰環白玉衿,衣袍底沿接金襕。
他不像往日那般半紮烏發,改用新翠的竹笄束發,以青馭紅,不顯流俗,反而愈加風流潋滟,讓江定安頗有幾分新意。
杜筱清的目光先落在江定安身上,随後才看向沈蓮塘,“沈公子聰慧。隻是莞香貴重,某不敢馬虎,還請沈公子設法證實真僞。”
江定安心中隐隐不安,杜筱清在這裡,她還能渾水摸魚進三旬牢麼?
沈蓮塘還未開口,跟随他前來的小厮家丁面露氣惱,這樣濃郁的香氣,他們怎麼還敢質疑?
沈蓮塘沒有急着分辨,笑着看向江定安:“這位娘子也是來獻香的?”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江定安,或是猜疑,或是冷漠的目光齊齊落在她身上。
如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江定安取出袖中瓷瓶,朗聲道:“此為白木香,亦是莞香的一種。”
白木香從杜家分号得來,如今又獻給杜筱清,江定安面色平靜,不見一絲忐忑。
知道這隻不過是最低等的白木香,沈蓮塘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不複緊張之色。
杜筱清拒絕:“這位娘子,我要的不是白木香,你可以出去了。”
他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朗,如同碎玉投珠,泠泠落入心間。
沈蓮塘附和:“這位娘子既然身無長物,不如早些回家歇息。”他想了想,“若無車馬,可與我同行回城。”
杜筱清斜睨着他,暗沉沉的鳳眸看不出情緒,微翹的眼角一向帶笑,此時卻瞧不出絲毫。
江定安用青黑的眸子定定看着沈蓮塘,彎彎的眼褶向上,應當有些笑意,卻瞧不真切。
“沈公子好意,那我就卻之不恭了。”她幹脆應下,又道:“托公子的福,有緣在此觀瞻莞香。”此話便是要在正堂等他,順便看看莞香了。
沈蓮塘長笑一聲,爽快地答應:“那今日便讓娘子開眼了。”
話題又回到證實莞香真僞上,沈蓮塘道:“瓊州百年沉香,鑿煉千遍取出的香脂,杜公子若是不信,”
他頓了頓,江定安正猜想他會說出何等有力的證明,誰知沈蓮塘卻說:“無需多費口舌,交易取消,我們馬上就走。”
說罷,沈蓮塘身後一人邁步上前,一把阖上白玉匣,緊接着落下銀箱箧。另一人用香鏟刮去香甖中燃盡的香灰,盛在布袋中。
一行人不做停留,就要往外走。
杜筱清冷眼旁觀,似乎并不在意。
江定安想到院外喬裝成尋常仆役的武兵,便知若是沒有杜筱清允許,他們絕不可能走出這座别院。
如她所料,沈蓮塘走出院落沒多久,又帶着人回來了。
他面色還算鎮定,方才的雲淡風輕已然不再,多了些緊繃,氣氛也變得微妙起來,“杜長史,你想如何?”
此時杜筱清正在将長箸探進博山爐中,慢條斯理地撥弄着銀絲碳的餘灰。
聽到這個稱呼,神色未有波動,又好似耐心全無,對江定安說:“江娘子,你該走了。”這聲催促如同清算前的信号。
沈蓮塘方才被逼退回來,現在忽然意識到什麼,臉色變了變,勉強鎮定下來,讪笑一聲:“您與這位娘子認識?”
杜筱清并未否認,不知沈蓮塘腦補了什麼,“早知如此,我何必叫她與我屈居一車。杜長史自會為她安排,是某多此一舉了。”
江定安從他話裡察覺到些許不妥,卻不知從何處反駁,何況如今這情形,被視為杜筱清的人,也不算壞事。
是以,她沒有出聲反駁。
杜筱清掀起眼簾,懶懶望了一眼江定安,似乎有些奇怪她為何默認,“江娘子是我的恩人。”
這句恩人,算是撇清了沈蓮塘弦外之音。經此一遭,打斷了逐漸劍拔弩張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