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輝清淡如水,落入杜筱清鳳眸中,化作點點寒意。
江定安察覺到氛圍逐漸降至冰點,繞過杜筱清準備離帳,行至他身側時陡然被箍住手臂,施加在她手臂上的力道透着不容抗拒的強硬。
江定安試着掙脫無果,反而感覺到杜筱清愈加用力,她微微蹙眉,擡眸,用清淩淩的眼淡淡地瞥着他。
杜筱清并不看她,力道微緩,依舊将她箍在原地,側頭面向杜橫,從江定安這個角度看不見他的神态,隻聽見他的聲音如同寒山漱雪,清晰地在耳畔響起,“二郎,天色已晚,你在此處做什麼?”
他在人前向來溫潤謙和,竟也有這般毫不遮掩,興師問罪的時候。
江定安隻覺好笑,如今這劍拔弩張的場面,竟有幾分像正夫上門捉奸。被箍住的皓腕傳來隐隐的痛感,她斂了笑,垂眸去看杜筱清腰際上的蹀躞帶,難得有機會與他近身,若不趁機拿點東西,似乎虧了。
她正在沉思取那蹀躞帶上的腰牌,還是彎刀,卻聽杜橫道:“自然是與人暗夜相會,”他話中含着譏諷,“杜長史不在帳中盤算如何暗算謀害他人,怎麼有暇跑到此處興師問罪?”
暗夜相會?杜橫和她嗎?
江定安不由回眸,圓融光亮的眸子微微睜大,流露出深深的疑惑。
杜筱清聽到此話,不知心中如何作想,似乎愣住了,手上力道慢慢減弱。
江定安趁此時機,抽出自己的手臂,疾步退到靠近帳帷的地方,往帳外看了一眼,發現外面空無一人,那個領她進來的女使和那些壯碩镖師已然消失不見,不知去了何處。
杜筱清沒有理會杜橫,方才抓住江定安的右手還維持着抓握的姿勢,過了半響才緩緩收進袖中。他的聲音恢複成一貫的溫和,垂睫看向江定安,長而不狹的鳳眸盈着清潤華光,“江娘子,婥娘子還在帳中等你。”
他既然出聲催促,江定安也不再惦記杜橫許諾的地契房契,隻想快些離開此處。
方才杜橫口出不遜,足見此人性情莽撞,她不願與此人為伍,哪怕隻是做戲,焉知會不會被倒打一耙。
懶得理會他們二人在帳中如何唇槍舌戰,江定安快步回到竹帳之中,杜婥已然立在帳帷處翹首等候,又過了一夜。
天色微明,杜婥要留江定安用完午膳再走,聚蘭齋的跑堂已經在馬場等候,面色焦急,不住地來回踱步。
江定安第一反應便是聚蘭齋出事了,顧不得其他,婉拒了杜婥的邀請,帶着跑堂急匆匆下山。
崎岖山路上黃土飛揚,随着車夫的聲聲吆喝,漫山黃翠從身後流逝,江定安頭戴幂籬坐在牛車上,手中把玩着一柄小巧的彎刀,這是從杜筱清腰上解下來的,側耳聆聽跑堂解釋:“江娘子,你這兩日不在香坊,陸娘子一人把持聚蘭齋,庫房鑰匙也由她保管。”
跑堂雖未明言,卻意有所指,“今日清點庫房,發現似乎少了一些名貴熏香。”
“陸娘子怪我們看管不力。要香坊所有人出錢平賬。我家中老小就指望着我微薄的俸祿維生,這銀子,”跑堂語氣中帶上了幾份堅決,“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的。”
江定安眉眼微松,既然是香坊内部的矛盾,大夥好好商量,想法子弄清楚香料的去向便是。
天柱山被遙遙抛在身後,不多時,牛車便停在聚蘭齋堂前。
一身白裳的陸皎站在門口,清秀的面龐看不出絲毫慌亂,笑着迎上來,“江娘子回來了,怎麼不在天柱山多留幾日?聚蘭齋有我照看,你大可放心。”
江定安并未接話,兀自往裡走去,通風報信的跑堂則低着頭繞開陸皎,在江定安看不到的地方,陸皎涼涼地剜了他一眼。
一路進了聚蘭齋中的書房,江定安問道:“聽聞香坊中莫名少了一些熏香?”
“快到梅雨季了,天氣濕熱,我三番四次叮囑他們用魚油紙仔細包好香料,免得被潮氣損壞,”陸皎面不改色,眼中滿是無奈,“他們許是忙忘了吧,沒有用魚油紙包裹。前幾日熏香受潮,隻好丢棄了。隻是若不略加懲處,怕是他們不會長記性。銀子已經收上來了。”
陸皎說完,從八寶格中取出一袋新舊不一的銅錢,擱在案上。
“我記得東家規定,外因造成的香料損耗,是無需我們自個賠付的,”江定安緩聲道,圓融的黑眸倒映着陸皎的臉,眸光粲然明亮,似乎能勘破人心。
“話雖如此,現在已經以娘子的名義繳了罰銀,難不成還給他們?豈不是顯得娘子行事無常?”陸皎說這話時,避開了江定安犀利的視線。
陸皎自作主張,偏要打着她的名号行事。江定安不再和她廢話,拎起裝滿銅錢的布袋,走出書房,“大夥都過來,取回自個的銀錢。”
聚蘭齋中的女使和跑堂聞言放下手中事務,朝這邊看來,躊躇着想來拿,看了看陸皎,又看了看江定安,到底還是不敢。
江定安索性拎着布袋挨個還了回去,“大夥都是普通人家,賺銀子不容易,我不會克扣大家的俸祿。以後若還有這種事情發生,告訴我,我會幫忙解決。”
得到銀子的女使和跑堂聽到這番話,垂頭看着手中的銅錢沒有說話,聚蘭齋中一片靜默。
江定安似有所覺,“數目對得上嗎?”
此話一出,沉默着跟着她身後的陸皎頓時心如擂鼓,擡眼掃視衆人,目光中帶着似有似無的威脅之意。
見大家都不說話,江定安了然,“那就是對不上了,”
陸皎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誰知江定安卻從自己袖嚢中取出一袋銀分給衆人,那錢袋以青絹制成,細密的針腳繡着牙香樹,旁人一看就知是她自個的錢袋。
衆人低着頭,任江定安在手心放下銀子。
确認每個人的銀子都還回去了,江定安慢慢紮緊癟下去不少的錢袋,示意陸皎跟着她進書房。
合上門扉,落下竹帷,江定安直言不諱問:“你很缺銀子?”
陸皎倔強地抿着唇,江定安方才因她失了一筆銀子,此刻沒有多少耐心,“不說就收拾東西走人吧。”
這下終于撬開了陸皎的嘴,她眼中流露出毫不遮掩的怨恨,壓抑許久的情緒滾燙灼人,“是你吧,天柱山上比試之時故意誤導我,下山時又引黃蜂來蟄我。”
“是,”江定安直言承認。
她身姿纖廋高挑,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睨着陸皎,眼中一派清正,“當初我還是采香女之時,是誰調換我的香包,威脅同伴不許回頭找我,将我丢棄在林莽之中?”
江定安步步緊逼,陸皎面色蒼白,一步步往後退去,語氣微弱地反駁:“你現在不是好好的麼?若不是我把你留在天柱山中,你還無緣結識杜長史,何來如今的地位?要是當初留下來的人是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