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此處,江定安驟然發笑,如璞玉般通透無暇的面容帶上冰涼的笑意,随後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靜疏離。
“結完本月俸祿,你就走吧,”江定安淡道,“你盜竊香料,昧下俸祿,若是傳出去,怕是東官郡沒有香号願意雇傭你。”
江定安如此淡然,陸皎陡然從她身上察覺到一種決絕的意味,江定安還是她麾下的采香女時,便是這樣,一旦心意已決,便再無轉圜的餘地。
她當時還煩惱,這個小娘子拼命采香,不惜獨自深入人迹罕至的林莽,為了避免她在奇詭的山徑中出事,要多多注意她。
不想這個小娘子成長得如此之快,不過三年就蛻變成了她的競争對手。
陸皎回憶起過去點滴,隻覺諷刺,不再說什麼,正欲收拾包裹離去,卻被江定安叫住:“你過幾日再走,免得他們将熏香損壞一事和你聯系在一起。屆時不好應聘别家香号。”
陸皎長睫一顫,喉嚨中竟有些哽咽,她背過身去,不願讓江定安看到自己失态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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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完聚蘭齋的事情,趁着午時歇息的時間,江定安乘舟回到硯池巷。
進了庑門,繞開白石影壁,在院中遙遙看見江憐群坐在東廂房的四棱槅窗下縫補衣物。一根削去毛刺的竹竿撐起窗棂,明媚日光自窗棂上糊着的白紗紙投進廂房中。
江憐群微微伏低的側顔顯得溫柔又恬靜,江定安推門而入,随着門扉被推開的瞬間,幾乎是同時響起了尖利刺耳的獸鳴:“嗒——嗒——”
一聲接着一聲,叫得難聽極了。
江定安循聲望去,發現聲音就在頭頂,她擡頭,恰好與倒挂在房梁上的雕鸮對視。
雕鸮睜着一雙渾圓的黃瞳,定定地看着她。
江定安:“......”
她擡首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在圓形錦杌上坐下。江憐群聽到動靜,看到江定安時眼中流露出喜色,連忙制止雕鸮:“大黃不許叫,不是賊人,是你姐姐回來了。”
江定安不知自己何時多了個妹妹弟弟,雕鸮卻好似能聽懂人言,乖順地住了嘴。
江憐群停下手中動作,柔聲道:“大黃是昨日杜長史送來的,還有許多禮物,說是補償。”
大黃......
江定安默了默,這雕鸮通體黃羽,叫住大黃似乎并無不妥,總之娘親高興就好。至于禮品,她環顧一圈,沒看到什麼禮品。
“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軟',我沒要他的東西,免得他來日以此為挾,讓你難做。”江憐群道。
江定安微微颔首,娘親思慮周全。
看見江憐群眯着眼在窗光下穿針,江定安連忙接過針線,一面低頭穿針,一面問:“娘,您在繡什麼?”
“給你納幾雙鞋底,你最近總是在外奔波,隻怕會磨壞鞋子。”江憐群用穿針的絲線,仔細地将絹布袼褙縫成鞋底。
聽到這個答案,江定安一時無言,珠崖郡的地輿圖還藏在裡衣夾層,她遲早要離家遠行一趟。
若是有人能替她前往珠崖郡,尋找白家人口中的李家遺孤......想到這個可能,江定安不由地陷入深思。
她蓦然想起,在天柱山馬場那兩日,似乎沒有看到一向跟随在杜筱清身側的玄圭,白家香案尚未落幕,杜筱清這時候會把玄圭派去何方?
白家以滿門喪命金鳌洲的李家人為借口拖延,若她是杜筱清,大概命人前去尋找李家人的下落。
江定安心神微動,既然如此,她能否利用杜筱清尋覓可能尚存于世的親人?
杜筱清那雙清亮溫潤的鳳眸在眼前浮現,他昳麗潋滟的眉眼仿佛無時無刻含着笑,人前謙遜文雅,至于人後——
江定安回憶起天柱山初見,他左腿上涓涓淌血,血色将白色騎裝濡濕一片,遠遠望去,如同一匹豔紅生輝的馬簾子。
他馭馬與她擦肩而過,無聲無息地奪走她手中的剜香刀,随之而來的是溫熱的馬血濺了一地。
這樣的人,會不會對杜家偌大的産業心動,野心勃勃想要奪取家産呢。
江定安長睫低覆,掩蓋眼底深沉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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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筱清既已獵得雕鸮,不再停留,在江定安回到硯池巷的同一日,借口公務繁忙,先行回城。
待他回到驚蟄樓中,已然接近午時,日光大盛,天色湛藍,金光灑在錯落有緻的角檐碧瓦上。
雖說他帶了部分要緊的公文前往天柱山處理,短短幾日,書案上卷宗又壘成小山。
墨香混着竹子的清香在堂前彌漫開來,細緻裱好挂在牆上的丹青随着穿堂風輕輕晃動,畫中李夫人明亮的圓眸經年不褪。
這幅丹青是杜筱清随口命人挂起的,屆時找到那位李家娘子,以便核對身份。
那日傳信命玄圭截下的信件已經遞到案前,杜筱清撩擺坐下,面色平靜,随手揭開信件的石蠟封口。
本以為是杜父與白家來往的密辛,誰知卻是薄薄一盒香脂。
打開一看,一抹香粉鑲在白玉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