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城北寮步香市的賬本拿在手中,顧不得在場之人的反應,迅速展開來看,一目十行地看過,這才明白杜問嶂為何會這麼生氣。
她從前在寮步香市做窦掌櫃的副手,因為有一手好字,曾被安排謄寫賬本文書,因此見過城北香号的賬本。比起那時,現在進賬的數額簡直慘不忍睹。
上面還着重寫了:有一位名為陸皎的女使,頗有智計,幫着力挽狂瀾,若不是她,隻怕生意會更加慘淡。
江定安隻覺奇怪,以她對窦掌櫃的了解來看,即使事情真是陸皎做的,窦掌櫃隻會私底下補償,而不會主動在明面上提及她的功勞。
難不成,陸皎掌握了窦掌櫃的把柄,以至于他不得不以自己為墊腳石,将陸皎推到人前?
江定安看賬本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陸皎此時還跪在地上,臉上橫着四道嶄新的淚痕,端的是一心為窦掌櫃着想的可憐模樣。
她此舉倒顯得杜問嶂薄待了麾下的分号掌櫃,當着議事堂諸多掌櫃的面,杜問嶂隻能順着她的意,他沉吟片刻,就要發話讓窦掌櫃休息一段時間。
趕在杜問嶂開口之前,江定安道:“這裡是議事堂,豈容爾等喧嘩?”
她看向涕淚交加的陸皎,冷靜地問道:“你說窦掌櫃身子每況愈下,不知他生了什麼病?若是年紀大了就不能再擔任重任,在座諸位無一不是資曆深厚,老謀深算之人。”
“你的意思是,他們到了年紀也該退位讓賢了是麼?”
陸皎被她質問得無話可說,頂着周圍一圈冷漠輕蔑的目光,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潸然落下,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也是為了窦掌櫃着想……”
她用一雙淚眼望向僵硬地站在一旁的窦掌櫃,一直沉默不語的窦掌櫃扯了扯嘴角,忙道:“是,是,陸娘子都是為了我好。我素知她的為人,她定然是過于關心我的身體,以至于關心則亂了。”
杜問嶂按住額頭,并不在乎這場鬧劇的原委,“老窦,你既然累了,你就暫且休息一陣子吧。”
眼看着事情即将落下帷幕,窦掌櫃已經埋下頭,朝杜問嶂作揖,接受了解職在家休養的安排,他的眉眼間沉澱着深深的郁色,又好似松了一口氣。
江定安沒有再出手阻攔,靜靜地看着這一切,自然也清楚地捕捉到陸皎嘴角微微朝上彎的那抹弧度。
看來她猜想的十有八九是真的,陸皎确實是掌握着窦掌櫃的秘密,究竟是什麼樣的秘密,才能讓窦掌櫃退讓到這種地步?
發生了這種事,杜問嶂已然沒了仔細審查賬本的心思,草率看完過便宣布此次述職到此為止,衆人可自行歸去。
江定安朝外走去,卻突然被奴仆叫住,于是逆着人流返回了議事堂。
正在閉目養生的杜問嶂聽見腳步聲,睜開眼,看向江定安,眼神變得十分複雜,似乎蘊含了許多情緒。
江定安在他面前站定,下意識垂眸,避開他古怪的目光。縱使如此,她依舊能感受到杜問嶂的目光如有實質,一寸寸在面頰上遊走。
杜問嶂就這麼定定地打量着她,又似乎透過她在看什麼人,良久,他終于移開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生得像一位故人,所以我才這樣看着你。”
江定安對他口中的故人的身份有所揣測,似乎有一個答案即将呼之欲出,但她卻不敢往深裡想,面上帶着懵懂,小心地恭維道:“能和您的故人有幾分相似,是我的榮幸。”
杜問嶂陡然收斂起眼中的懷念之色,眼中浮現冷冰冰的審視,帶着挑剔,長而不狹的鳳眸微微眯起,從頭到尾地打量着她,“你就是扶微的心上人?”
江定安明白他是在審視自己,判斷自己到底有沒有資格成為他的兒媳,她面不改色,用一雙圓融明亮的眼眸回望他。
縱然相比之下,江定安的衣裳材質色澤略遜色于杜問嶂,年歲地位也是遠遠不及,她卻絲毫不見怯意,眸光平靜如井,無波無瀾。
“扶微亦是我的心上人。”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而緩,好似一泓冷淩淩的清泉,在寂靜的議事堂蔓延開來。
杜問嶂似乎沒有想到她竟然會這樣說,陡然沉默下來,忽道:“聽說扶微墜崖,你毫不猶豫地跟着殉情,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剛烈女子。”
江定安想起這件事的真相,一時倒也無言以對,現在想來,杜筱清當初順勢拉她一同墜崖,隻怕是早就懷疑此事與她有關。隻有拉她下來,李夫人才會投鼠忌器,不敢出手炸毀岩洞。
若是身份掉轉,隻怕她也會這麼做,但她畢竟不是杜筱清,對這件事始終無法釋懷,似乎隻有狠狠報複回去,才能一解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