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牧雲俯下身體，和青岚對視着。整座大殿，落針可聞。
青岚兩顆灰黃色的眼珠控制不住抖動，圓形的瞳孔緊縮成豎條。
“哈，你以後可得小心點。”劉牧雲舉起蠟燭，讓自己的影子映在地面石磚上，“瞧，我的影子在這兒。”
“…是我大意了。”青岚幹笑了兩聲，眼神溫柔無害，方才她表情看上去奇怪，大概隻是殿内環境昏暗，讓人一時間看不真切。
劉牧雲蹲在神台上繼續擦拭，她将幾塊蒲團拿起，抖落上面的灰塵，卻摸着蒲團内好像藏了什麼。
扯出幾團蒲草，裡面有一本泛黃的書。
書面上被墨汁塗黑了，書頁内原有的字也模糊不清。
翻了好幾頁，才看見一篇文章，名為《讨封》，說的是精怪化形前，會問人它是什麼，人說它是人，它就能做人，人說它是獸，它的多年修為便會毀于一旦。
《讨封》後面連着的一篇名為《人煞》，文中寫有一種妖物脫胎于人的執念，會化作人至親至愛的人，到了夜晚便會在屋外喊那人的名字，要是那人答應了，魂魄就會被收走。
還有一篇文章，名字清晰，名為《影》，文内其他字還模糊着。
最後一頁上草草寫了幾行字，看墨痕字迹，這幾行字是不同時期寫上去的。
這一頁寫的，正是方才青岚說的那幾道規則。
劉牧雲把最後一頁紙撕下來，靠近蠟燭，任由燭火攀上紙張，将之變為灰燼。
大殿内她都打掃過一遍，哪裡放有筆墨呢，總不會是被困在這裡的人都随身帶着筆吧。
又仔細看了遍書，再沒多的發現了，劉牧雲把書冊壓平重新塞回了蒲團裡。
做完這一切，劉牧雲剛轉身，便有一張臉和她面對面。
青岚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爬上了神台。
“你找到什麼了？”青岚問道，她眼睛僵着，嘴角向上，試圖露出笑容。
“找到一本書。”劉牧雲如實說道。
“什麼書？書上寫了什麼？”
“我不知道，我不認字。我想該是很重要的書吧。”劉牧雲說道。
她看到青岚身上仍貼着符咒，這符咒她仔細瞧了，确有效力，哪怕無法誅殺妖鬼，也能叫它們痛苦非常。
青岚拿出的符咒是真，可她的樣子又那麼古怪。
“你認識字嗎？我給你看看？”劉牧雲說着把手伸進蒲團，想把書冊再掏出來。
“不，不用。”
“我自幼被賣入宮，哪裡能上學。”青岚搖搖頭，她進了宮也是做粗使宮女，每天從早到晚的幹活，也沒有習字的機會。
“這裡都打掃幹淨了。”
“就剩那裡了。”
青岚指着兩尊神像的位置。
劉牧雲和金色神像的腳掌一般大了，那兩尊神像身上都落了灰，是自己許久沒幹活，竟沒想到先把這難清掃的先弄幹淨再做别的。現在要把神像上的灰掃落幹淨，可不容易。
啪嗒啪嗒
聲音整齊響亮。
一隊十六隻跳蚤在神像上跳動爬行。
那跳蚤本來就大，劉牧雲現在又格外小，現在這跳蚤五隻壘起來就有劉牧雲這般高。
劉牧雲被跳蚤咬過。
哪個村裡的娃娃沒被跳蚤咬過呢，村裡閑逛的貓兒狗兒，還有牛驢和騾子，身上都會有跳蚤。
跳蚤是要吸血的。
啪嗒啪嗒
跳蚤們排着隊從神像小腿處往上爬行，它們大概不知道自己錯爬了地方，爬再高也找不到血肉果腹。
“好髒啊。”青岚嫌惡道。
青岚的眼裡大概是真容不得髒東西，她攥着掃把的手用力，站在神台邊上躍躍欲試，像是想跳到神像上把跳蚤清掃幹淨。
跳蚤們在神像上蜿蜒前行，繞着神像轉了一圈後，正面對着了神台。
跳蚤的身體上長了人的腦袋，為首的那隻和青岚長得一模一樣，它看到神台上的兩人，先是一驚，再表情便像是看到了什麼髒東西，變得嫌惡起來。
青岚跳蚤後邊跟着的跳蚤，和劉牧雲長得有些像，但仔細看便能發現有多處不同。
其他跳蚤也都是人臉，他們的神情生動自然，仿佛跳蚤就該長這樣的腦袋。
跳蚤們交頭接耳，談論着應該拿神台上的兩個髒東西怎麼辦。
“它們說，要将我們趕出去。”劉牧雲解讀着跳蚤的唇語。
“把污染…弄幹淨…什麼的……什麼……”
“它們說我們是髒東西，它們才是這裡的主人。”劉牧雲不精通唇語，連蒙帶猜的讀出這麼句話。
青岚的眼睛顫動，豎狀獸形瞳孔顯露，灰黃色的眼白，透着股邪氣。
“跟緊我。”青岚推到神台上的木塌——這是長樂為了在神台上小憩準備的，木塌像是一座木橋連接着神台和黃金神像。木塌很重，青岚的力氣倒是不小。
青岚順着木塌，走向了神像，神像上跳蚤們面露惶恐，再不敢停留，飛快往神像頂部跑去了。
劉牧雲拿着掃把緊随其後。
跳蚤們驚恐不已，劉牧雲興高采烈。她知道自己在跳蚤們眼裡，大約是一隻非常可怖的妖魔精怪。
做人哪有做妖魔吓唬人有意思。
跳蚤的腿部力量發達，彈跳起來，跳一下的距離，劉牧雲就要跑上六七步才能趕上。
漸漸地，劉牧雲就落在了很後面。
青岚緊追不舍，可能因為兩足跑換成了四肢跑，她的速度更快了。
在神像上跑動時，劉牧雲才看清神像的細節。
神像的衣領褶皺，指頭上的紋路，都雕刻得極細微，這樣好的雕刻功底，在凡世裡定是名師大家。
不多會兒，劉牧雲就到了神像頂部。
神像的頭部雕刻更是精細，唇瓣内的牙齒也有雕刻出來，唯有一雙眼睛，總讓人覺得有些奇怪。
劉牧雲隻是晚了幾步，上了神像頂部的時候，跳蚤和青岚都已經沒了身影。
啪嗒啪嗒
跳蚤們的腳步雜亂，但聲音一直沒斷過，它們就在附近，但劉牧雲看不見它們。
…………………………
啪嗒啪嗒
撲通撲通
兩種聲音突然合拍，劉牧雲循着聲音在神像上尋找，她跑着跑着就跳動起來。
啪嗒啪嗒
劉牧雲低頭，她長出了強壯有力的六隻腿，腿上褐色的鬃毛覆蓋。
她腹内灼熱如火燒，隻待一壺涼茶…或是一捧血入腹，平息腹部灼熱。
“快來！”
一隻跳蚤從神像的衣服内冒出頭來，她着急地對着劉牧雲揮動前足。
“怎麼掉隊了？”
“這裡的妖魔鬼怪很多，一不留神，就要沒命的。”跳蚤鑽進衣服内，帶着劉牧雲往更深處走去。
黃金雕刻的衣服變得柔軟，貼在身上輕柔舒适。
“你方才看到那些妖怪沒，好可怕。”
“身體是妖怪的身體，腦袋卻正常，我吓得都快昏過去了。”一隻跳蚤拍着自己心口，它是真被吓住了。
劉牧雲找了個角落蹲着。跳蚤們叽叽喳喳說着方才的驚魂一幕。
“青岚，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妖怪和你很像…”有跳蚤小心翼翼問道。
妖怪故意化作和它們一樣的面容，那肯定是盯上它們了啊。
青岚跳蚤臉色不好：“我知道，你們要小心，我懷疑，它們會化作我們的樣子，然後取代我們。”
“它們為什麼要取代我們？”劉牧雲問道。
“你傻呀。”
“我們能喝神血呀。”一隻跳蚤說道，“我們生來高貴，神明允許我們啜飲神血，其他生靈哪有不羨慕嫉恨的。”
“它們中有開了靈智，心性惡劣的，就會化為精怪，要取我們而代之。”
劉牧雲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
“喂…”
一隻跳蚤忽然白了臉，它面對衆人不安道：“我們不是十六個來的嗎，現在有…”
“有十八個！”另一隻跳蚤驚恐道。
十八個！定是剛剛那兩隻妖怪跟進來了。
“我們兩個剛才一直在一起，沒分開過。”有兩隻跳蚤站在一起說道，它們是想互相證明。
“多了兩個，誰知道是不是就是多你們兩個。”另一隻跳蚤大概和它們關系不好，出言拆台。
“你…”
“好了，别吵了，我們自己不能亂。”青岚跳蚤說道。
“我們看看各自的臉，把不認識的找出來。”
衣服内隻有外面透過來的若有似無的光亮，跳蚤們隻能看清近到眼前的東西。
昏暗中起了一盞火。
一盞漂浮于半空的紅色火焰，火焰中心是一顆血色寶石。
跳蚤們看着血色寶石，面上流露出貪婪。神血對生靈的吸引力太強了，唯有它們這樣的萬物之靈，才能勉強克制自己的貪欲，不上手去搶。
兩隻一模一樣的青岚跳蚤、兩隻長相差不多的牧雲跳蚤被推了出來。
妖怪在它們四個裡。
劉牧雲面前的那隻跳蚤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任誰看到有個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自己面前都會害怕。
劉牧雲好奇地打量着那隻跳蚤，跳蚤的眼睛比她大，嘴巴比她小，眉毛更細長，細細看去，也是有不少不同之處的。
同最開始見到這隻跳蚤對比，她們兩個是更相像了。劉牧雲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她能感覺到自己面部的變化，她和這隻跳蚤每時每刻都在更相似，這種變化會一直在，直到她們一模一樣。
兩隻青岚，戰意都很旺盛，恨不得直接掐在一起分出個勝負。好在有别的跳蚤将它們兩個拉着，沒讓它們打起來。
“我問你，你知道我叫什麼嗎？”一隻年長些的跳蚤對着劉牧雲問道。
這隻跳蚤頭發花白，面容倒嫩，鶴發童顔，看不出年歲。
“祝佳音。”劉牧雲說道。
妖魔總有凡人不知道的本領，比如現在的劉牧雲，她在跳蚤們眼裡是妖魔，她也有跳蚤們不知道的本事，在每隻跳蚤的暗色影子裡，都有幾筆更暗的暗色寫着它們的生平。
祝佳音看着劉牧雲的目光便帶了笑意，她有些相信劉牧雲是它們的同伴了。
另一隻牧雲急了起來：“佳音，你别信它！”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還分吃了第一滴神血呢。”
牧雲講到了細節，祝佳音猶豫起來，這兩個怎麼都知道它們的事？
“妖怪會迷惑之術。”
“會不會是它們迷惑了我們的眼睛，其實它們藏在别的地方？”劉牧雲問道。
衆人驚疑不定，拖住兩隻青岚的跳蚤終是耗盡了力氣，再拉不住兩隻，兩隻青岚招呼到了一起。
跳蚤打架和人可不一樣。
它們甩着上半身和尾部，幾隻足尋着間隙再給對方臉上來上幾下。
兩隻纏鬥在一起，旁人沒有插進去的機會。
“呀，斷了。”
兩隻打架用了死手，很快竟是腿都斷了幾隻。
它們兩個怎麼有這麼大的仇恨？劉牧雲有些疑惑，現在的情況确實很怪異，可這些跳蚤是敵是友還分不清呢，何至于打成這個樣子。
“青岚的弟弟是被妖怪吃了的。”有知道内情的跳蚤說道。
青岚的弟弟青岩，也是遇着了一隻同他長的一樣的妖怪。不幸的是，那隻妖怪先找到了它的家人，取得了它家人的信任。
最後青岩的家人和那妖怪一起殺死了青岩。
這樣大的仇恨，那肯定是不死不休的。
“她倆打了，咱倆呢？”劉牧雲動了動六隻腳，感覺挺新奇，她還沒同時操控過這麼多隻腳呢。
“我…”
牧雲鼓足勇氣，沖向劉牧雲：“呀！~”
劉牧雲閃到了一邊：“咱們沒必要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