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皺着眉頭,遍覽宮中戰事記錄的他自然知道這個早就亡國的貴族,隻要稍加思索便很快明白呂不韋在籌劃什麼,“可是曾為舜帝史官,善于編撰曆法的那個容氏?”
内官顯然早就了解過,很快接話道,“容氏如今居夏縣,主君并未前來鹹陽,隻有因有農官的徭役在身,所以尚未去軍中的幼子前來赴宴。”如今縣以下的農官和政務官都是以徭役的形式分派給各地的。
“不過奴聽說,這位容氏幼子少有才名,為農官期間也頗得縣中贊賞,呂相恐怕屬意于他。”實際的傳言比這些誇張,但内官覺得都是呂不韋的造勢,便沒有将這些添油加醋說出來。
嬴政斂目冷笑了一聲,驚得内官連忙俯身飛快地繼續說,“昌文君此次沒有派子弟參加呂相的宴會,奴鬥膽猜測是為了王上婚姻之事。”
說完才等了半晌,見嬴政沒有動怒才偷偷擡頭,卻依舊不敢觀察一下他的臉色,隻能暗中揣測王上的心思。
如今王上即将親政,比起親政的時間,朝中大臣們更關注王上會迎娶哪國貴女為王後,這幾乎決定了日後朝中是否會有新的勢力。先前宣太後當政時,朝中楚人便多,秦王的後宮中楚女也多,如今呂相不願楚人再入秦宮,而趙太後、昌文君對此也有自己的謀算,王上不願受這些人的桎梏,當然不能草率定下王後人選,所以才一拖再拖。
内官此時提出這件事,便是想轉移一下王上的注意力,希望王上不追究他方才私自評論容氏的事情。
嬴政看出内官的心思,但也沒有在意,低眉沉思了片刻後,吩咐道,“呂相定下太史的人選後,傳其入宮面見寡人。”
“諾。”
嬴政撐着頭,随手翻看今日的奏章,心中盤算着。朝堂上楚人和呂不韋的擁趸各占半壁江山,其他各國出身的士人則見縫插針,維持着微妙的平衡,如今實在不是迎娶一個不知底細的王後的好時機,即使朝局穩定,他也不想立一個可能會影響大秦征程的王後,但想讓呂不韋妥協,單是口舌之辨恐怕很難。
他本不願接受一個不知所謂的太史入宮,但相比迎娶王後之事,他當然更傾向于同意呂不韋安排一個無關緊要的太史。
不過......
若是新太史真有才名,倒也不必在意其是否為呂不韋的人。
“總之,先見見再說,若是紙上談兵之輩,也能通過此舉向呂不韋示好,放松他的警惕,不算白費功夫。”嬴政邊想,邊給奏章上做了個标記,以示同意。這些奏章最後還會送回作為丞相的呂不韋手中,然後下放執行。
在嬴政的要求下,呂不韋很快就将容安的名字交到他的手上,幾乎是在同一天,來自鹹陽宮的使者就來到容安下榻的驿站,替君王邀請容安入宮一緒。
容安如今隻是白身,君王自然不會擺什麼儀仗,容安隻是收到一卷用竹筒封好的請柬。他看着泥封上代表秦王的徽記,将竹筒攏進袖子裡香使者躬身行禮,算是應下。
“安先生,可要奴備下入宮的禮服?”
等到使者離開,剛剛一直安靜侍奉在側的一名侍從躬身湊到容安身前,低聲詢問道。
呂不韋知道容安此次是匆忙前來,并未帶多少貼身的仆從,所以将容安的名字遞給秦王後,便将自己府中的侍從送了些能幹的到容安暫住的驿館裡,原本他打算為容安安排住處,不過被容安婉拒了。
容安并沒有回避衆人,直接将手中的竹筒拆開輕輕一抖,長長的竹簡便舒展開來,在即将垂落地上的時候,被容安用另一隻手穩穩托住。
請柬内容是秦國一貫的簡潔明了,竹簡如此長的原因是上面詳細寫了容安應從哪裡進入,去什麼地方等待,以及一些宮闱禁忌。
容安看完後笑了出來,對侍從說道,“不必了,王上沒有以儀仗來請,應該不希望太過招搖。”然後在侍從似懂非懂的目光中溫和的吩咐着,“幫我備些簡牍,若是可以,還請尋些紙。”如今的紙并不能用于書寫,過于柔軟的質感和粗糙的工藝導緻它隻能用作包裝(1)。
而這種包裝材料又比不上如今常用的木竹制品和布包裹,所以比較難尋,容安并不抱什麼希望,又囑咐侍從找不到莫要強求後,便轉身返回書房。
驿館常接待前來鹹陽謀官的士子,所以也備有公用書房。雖然叫做書房,但此時書籍珍貴,驿館中并無藏書,隻是這地方寬敞還提供油燈,能供人書寫,所以容安這幾日大多時間都在這裡讀書。如今書房人少,他又坐在僻靜處,所以無人叨擾。
從夏縣帶來的侍女正跪坐在案幾前磨墨,見到少主進來連忙放下墨條,趴伏在席上行禮。雖然呂不韋送了不少侍從來充門面,但實際上容安真正的近侍隻有侍從申徒和侍女嵂女。
容安一震袖子坐在席上,将整理好的木劄取出排在案幾上,嵂女将已經研磨好的墨汁乘在碟子中,又淨了手為容安沖蜜水,備在耳杯中。容安已經排好木劄,思索片刻便讓嵂女去休息了。
秦王好像想展示對呂不韋的重視,連帶着容安觐見的時間也被谒者優先安排,被定在了後日。此時許多士子都是被舉為官,許多士子在面見君王前都會準備政建文章,以向君主展示才學,容安自己也不例外。
前世容安也在凡間大亂,黎民凋敝時入世,為蒼生博生路,但能出世時他已經是師尊之下第一人,凡間百姓多為敬重,帝王們更不敢苛待,大多對他聽之任之。所以,前世今生算下來,這也是容安第一次為了說服君主寫政論。
驿館中人員穿梭來去,容安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回廊上仆從将袖子和下裳用縛帶勒在腰後,端着漆盤匆匆行過,為各自的主人奉上所需;往來的遊人穿着深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偶爾用陌生的各國語言低聲交談,間或是引起一陣驚呼;還有來鹹陽尋求機會的士子學者,偶爾到公用的書房中寫信,偶有商談聲。
隻是,明明窗棂就在容安身邊,他與旁人之間也并無阻攔,可卻好像有一面無形的屏障将容安和這個世界分隔開來,他低頭沉思時,就像是沉入了自己的世界,而周遭發生任何事都無法撼動這位年輕人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