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覺得,生活在世界上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也許是重活一世讓他前世已經被消磨殆盡的人性又肆意增長,也許是今生遇到了一位與衆不同的君主,總之,在他收到自己的官職的正式诏令時,永遠溫和的容國師也微微歎了口氣。
他坐在容氏一族的書房内,目光從一旁趴着地上讀書的孩子身上略過,投向窗外的參天大樹。這棵樹自容氏一族遷居于此時,便已經在這裡,容氏先祖在修建族地時并沒有鏟除它,原先是在院落之外,隻有枝丫順着牆頭探進來,在夏日的院落中搭起清涼的角落,後來幾經擴建如今已經已經在書房窗外的院子裡紮根,樹枝更是肆無忌憚的遮蓋住整個院子。小時候他還想過,如果今生托生成一顆樹好像也不錯,老老實實的種在地裡,也不用意動,發呆也不會被母親擔憂的看着,像是她生了個傻瓜一樣,下雨就喝點水,不下雨就從土地裡汲取養分,也許能和身邊的石頭做個朋友。
當然,他還沒有到能無所顧忌的将這樣低級的夢想說出口的地步,但當他昨夜剛剛同母親交心,還不知父親是什麼反應的時候,嬴政關于祈年宮政變的信就同任命诏書一同送到了夏縣。考慮到他們出發的時間,這些恐怕是早就寫好,隻等恰當的時機送來罷了。
“歲吟叔父在擔憂什麼?”
容安有兩個兄長,一個親姐,如今長兄在軍中任職,而二哥也在邊塞服兵役,姐姐則與姻親家的表兄成婚,如今也住在夏縣,發問的則是長兄的孩子。容氏畢竟衰敗了,無法每家都設書房,所以在容安小時候榮修便将族長家的書房擴建,讓孩子們讀書用,容安自然也同他們共用這片讀書的地方。
小家夥趴在席子上,翹腳撐着頭看容安,平時在長輩面前乖巧聽話,倒是在容安這裡顯得肆無忌憚。
容安摸了摸容敏小朋友的頭,紮在頭上毛毛躁躁的犄角手感并不好,容安很快就收回了手,“沒在擔憂什麼,隻是在發呆而已。”
“叔父糊弄我!”小家夥晃了晃手中的小木偶,抗議道,“今晨王上的诏令大家都聽到了,叔父現在可是大秦國師,怎麼可能發呆呢?”在小家夥的概念裡,隻要是官員肯定就每天都想着國家大事,就和祖母不問家務,每天隻看星星一樣。
“阿敏都不知道國師是什麼,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呢?”容安拍了拍容敏的肩膀,“大秦官制中,并沒有‘國師’這一官職,這又無爵位又無禮法權利,沒有阿敏想的那樣風光。”
“那‘國師’是做什麼的呢?”
“既然是王上親自授,自然是做王上想做之事。”容安平靜地說,好像根本不清楚此後自己隻能對嬴政唯命是從一樣。
“這是陽謀。”小家夥學着自己父親的樣子,用新學的詞評價道。
容安被逗的哈哈笑了出來,“是啊,這是陽謀。”不過他和嬴政都知道,世俗的名譽并不能限制容安,這樣的官職反而更有利容安在大秦朝堂行走。
“那,叔父是在憂心祈年宮嫪毐叛亂嗎?”容敏晃着腳,趕在容安問他為什麼知道這件事之前,就搶先說道,“是早上叔父和祖父在房内商量此事的時候,我在窗外玩,聽到的,不是下人亂說話。”
一大早,鹹陽來的信客便送來了王上的诏令和信件,容安隻是簡單看了一眼便回屋找容修讨論此事,茲事體大自然屏退左右,隻是沒想到家裡的孩子竟然起的這樣早,還鑽到書房後的牆角玩。
既然容敏已經知道,容安也沒有再隐瞞,平靜的對隻有四五歲的孩子說,“叔父并不憂心,長信侯......不,這幾日過後,恐怕就是罪人嫪毐了。嫪毐不過是背靠太後的小人,他久居山陽,在小小的一方天地裡作威作福,被身邊的人的吹捧的不知天高地厚,這才以為自己與王上有一戰之力。但這些不過是徒勞。”
“大秦精兵十數萬,而山陽最多不過湊足幾千散兵遊勇,再加上王上早已有所準備,就是嫪毐在祈年宮的布局也早就被王上知曉。當奇襲被人知曉的時候,迎接他的隻有戰敗一路而已。”
容敏懵懵懂懂的晃着腦袋,“那叔父在憂心什麼呢?”
“叔父在想,出掉嫪毐之後的事情。”雖然嫪毐此時尚在祈年宮做着春秋大夢,但在容安的口中俨然已經是私死人了。
“哦——”容敏不願意聽這些枯燥的事情,翻身坐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袍對容安行禮,“那叔父在自己想吧,晚輩去玩啦!”說完,又揮着手中的木偶士兵跑了出去。
容安笑着搖了搖頭,心思重新回到了出掉嫪毐,嬴政親政後的事情上。
好戰的君王掌權後,恐怕就再也克制不住征戰的腳步,如今鹹陽城外的冶煉廠日夜不休,生産的精鋼早就超出了農業所需——考慮到現在的情況,可能是先補充部隊所需,再将不合格的鋼材投入農業。但容安對此并不擔心,工業化冶煉的效率并非人力可以比拟的,隻要原材料供應充足,那裡便能源源不斷的提供鋼鐵。
“若是狄道能盡快送硝石來,化肥也能提上日程了。”容安用手在案幾上比比劃劃,“糧食充足,武器精良,王上恐怕會即刻下令,出兵東方諸國......”
與此同時,祈年宮,正殿。
“算算時間,先生應該已經收到信了。”年輕的君王靠在隐幾上,姿态閑散的撐着身子,一手托着長長的紙卷,看上面所寫的山陽動向,一手去拿案幾上的乳酪。還未碰到耳杯的時,便有侍從捧起杯子舉到嬴政身前,嬴政冷笑了一聲,沒有接,而是随手一揮将紙卷收起來,吩咐道,“聽聞母後來祈年宮後,便心悸難眠,去替寡人問候一下母後,還請母後保重身體。”
侍從沒來得及看清紙卷上寫的什麼,就被嬴政打發了出去。看着侍從躬身從正門退出去,隐在屏風後的王翦才出聲道,“王上還請珍重自身,莫要再讓賊人近身。”
“嗯。”嬴政又撐着頭随意的應道,“量他也不敢如何。”
王翦見君王心中有數,便沒有再勸,轉而彙報道,“嫪毐已竊取秦王玺,手中也有太後玺,他假借王名調動周邊駐守部隊,意圖前來祈年宮逼宮。昌平君遣斥候來報,軍隊已集結完畢,當在鹹陽外阻截嫪毐一衆。”
“讓昌平君,昌文君放手去做便是,與嫪毐有關的官吏一律按意圖行刺君王論處。”嬴政平淡的吩咐,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諾。”王翦叩首應下,但沒有立刻起身離開,在嬴政的目光投過來之前,他恭謹的對年輕的君王谏言道,“雖然嫪毐一衆不足挂齒,昌平君與昌文君定能将其斬于馬下,但嫪毐畢竟有......”他咽下關于太後的質控,繼續道,“祈年宮并不安全,王上如今到此已經算是以身試險,不如将親政之禮延後,今晚便離開。曲台宮距此不遠,等事态平息,王上也可回來再行君王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