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電轉，陸風行指尖輕動，點開那張泛着白邊的海浪頭像，進入鐘意的□□空間。

視線停在屏幕上，目光微微一滞。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戴上潛水面鏡的視頻，四周水波深藍。

女孩背着半人高的氧氣瓶回過頭，口中還咬着呼吸管，卻不管不顧地咧開嘴角，露出一點皓白的齒尖。

鐘意微微低下腦袋，面朝水流中的運動攝影機，用力豎起大拇指，滿臉興奮與喜悅的笑意。

陸風行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鏡頭緩緩向上擡起，灰黑色的魚群從頭頂劃過畫面，飛速遊動的優美剪影，漸漸在女孩身後聚成一片。

數米高的海魚包圍圈，刹那遮天蔽日。

她仿佛站在龍卷風的正中心，細長的腳蹼分開海浪，人影高挑纖瘦。

“終于在詩巴丹見到海狼風暴，沒想到是和傑克風暴彙合的驚喜。高考後一定要帶我爸去追鲸魚，來自海底二十八米的勝利笑容。”

配文不過是幾句簡單的話，隔着屏幕，卻隻如回響起她清越的笑語。

背景的藍色深深淺淺，天光傾瀉而下，倏忽穿透海面。

就那麼微弱的一束，瞬間點亮了彎彎如月的眉眼。

？

許久以後，陸風行回想起來，堪堪發覺高中時代的自己，原來是一個驕縱的、被寵壞的孩子。

十七歲的鐘意躺進柔軟的席夢思床墊，通過年級大群給陸風行發送了好友申請。裝修雅緻的房間，梵克雅寶的玫瑰金項鍊随意垂下桌沿，末端由珍珠母貝和鑽石鑲嵌的小海豚裝飾壓住曆史課本翻開的書頁，女孩盯着刷成淡藍色的天花闆看了一會，伸手解除對此賬戶訪問自己□□空間的限制。

反正陸風行看上去也不是會花時間看别人社交動态的樣子，他的好友肯定很多，刷空間也刷不到她。

再說她空間裡都是自己四處出遊的照片，沒什麼要掩飾的。

時針走過大大的“十一”，沒什麼機心的女孩掩嘴打了個呵欠，關燈沉入夢鄉。

？

鐘意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自己剛剛度過十七歲生日，趁着一中舉辦中考招生遊園會，迅速請假兩天，登上了前往東南亞的飛機。

頭等艙的空調溫度怡人，毛毯舒适。飛行時間不長，她隻要了一杯椰子水，滿心期待地看向窗外，連天的海面從機翼底下一掠而過。

詩巴丹是鄰國境内一塊原始而偏僻的海域，過去的路程很長。護照上敲好入境章，飛到當地還要轉機，落地後坐專車也花費了一個多小時，第二天再趕往目的地。出發時還是中午，等到坐在細白柔軟的沙灘上，天空盡頭燒紅的晚霞已經隐約可見。四月中下旬，恰逢當地最适合出海的季節，又或者上天都偏愛她，送給少女一份完美的生日賀禮。

同行的男人馬上五十歲，常年保持健身習慣，身體健康程度絲毫不亞于年輕人。他喜歡在出發前做好一切準備，酒店、航班、潛店預訂，鐘意跟着他出門時，總覺得自己連腦子都不用帶。

手機屏幕上的電子機票遞到跟前時，才吹滅蛋糕上十七根蠟燭、剛剛睜開雙眼的鐘意啊地尖叫一聲，拉着笑嘻嘻的男人那雙有些發皺的大手，又驚又喜地追問：“去詩巴丹不是要提前預約嗎？你什麼時候訂好的？”

“給他們加點錢的事嘛。生日禮物這種東西，怎麼能讓我女兒失望呢？”中年男人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幹！等你高考完，咱倆一起去毛裡求斯看鲸魚。”

十七歲的鐘意眉飛色舞，揚起容光煥發的臉，笑着回答……

她說了什麼？

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清？

夢中的人面是如此模糊。

五官和光影，漸漸離她遠去。

滿目深藍，她、中年男人、潛水向導，三個人背着有點沉重的氧氣瓶，漫無目的地逡巡。

留宿當地的最後一天，此前見到了傑克風暴、隆頭鹦哥、海龜，甚至偶遇兩條晃着身子路過的小鲨魚，就是沒有鐘意心心念念的海狼風暴。

男人下水前站在甲闆上，自己也有點洩氣，頂着模糊的五官安慰她：“以後又不是不來了，即使這次看不到，還有下次呀。”

一連串氣泡飄向海面，女孩劃動着細長的腳蹼，矯健如鲭魚的身影有力地破開水流，正要繼續遊動，腕部卻傳回一陣暖意。

中年男人舉着水下攝影機，另一隻手拉住她，示意鐘意轉頭。

她望向他們身後，不可置信地瞪圓了雙眼。

十數米外，灰色的小魚卷成漩渦，向他們面前移來。

更驚奇的是，小魚旁邊還有一群魚，無論是體型還是規模，都遠遠超過了最開始出現的這群。

兩群海魚如龍卷風般掠過水底，緩緩彙聚成一片，灰黑色的鱗片遮天蔽日。

每一條甩動的尾巴，都在穿透海面的光影中，閃爍着細密的光澤。

女孩在水中舒展柔軟的肢體，學着扛攝像機的那個男人，伸手對着鏡頭比了個耶，臉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二十八米的海底，水溫微涼，心髒怦怦跳動。

眼前情景劇烈抖動，鐘意刹那回到甲闆，一邊把面鏡往自己臉上戴，一邊賭氣似的回嘴：

“看不到就看不到，反正我以後還要去北冰洋，白鲸、獨角鲸和弓頭鲸！”

四月的陽光灑落小船，男人滿是笑意的臉龐驟然清晰。睡夢中的鐘意滿身冷汗，緊緊揪住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