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歲的時候,鐘意曾經跟羅芃、許亦龍等朋友,暢言過世界上的數種離世方式。
少年不知諱言,童言無忌,少年也無忌。他們坐在教室後面,讨論着想象中每種方式帶來的痛苦等級,最後在不同的聊天場合,三個人高度一緻地認為,“藥”最無痛卻也最難看,“跳”風險最大,因為可能無法達到預期,後半生繼續痛苦地困在病床上。
“但是,”鐘意那雙靈動的琥珀色眼眸,一下一下地閃爍着,“如果可以選擇,我還是希望為我的理想之類的東西,獻出生命。”
她的理想?
根據老爹電腦裡的備份,她在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理想。五歲要當大明星,這樣每天都能穿美美的裙子;八歲要吃冰激淩,她那會在補牙,得不到的最想要;十二歲是“再也不想潛水”,看了幾個視頻就吓得半死;十四歲是跟着老爹去世界上的頂級潛點;十六歲是成為優秀的野外攝影師,這樣水上水下都能去,自由得像塞倫蓋蒂大草原的一陣輕風;十七歲是成為攝影師之前先考進特優班,老爹的筆法不太确定,“好像是遇到了一個不怎麼友好的同學,但沒說太多,還激發了她的鬥志”;十八歲依舊是“成為野外攝影師”。
文檔經過數次編輯,從始至終,最後一行一直是同一句沒有變過的文字:在鐘意結婚的時候,把這個文檔發給她,提醒我的女兒永遠不要為了别的什麼人,徹底放棄自己内心的夢想。
為自然而生的人,最終死在大自然的懷抱裡……這算不算是,得償所願?
大海太幽深,太神秘,吸引無數人前仆後繼。
可她才到三十米就要獻出生命,一輩子都到不了小時候向往的五十米、一百米,會被老爹嘲笑的吧。
意識存在的最後幾秒,她腦海中飄過這些沒什麼意義的瑣事,感覺自己的四肢越來越輕,靈魂大概也在慢慢地離開軀殼,往海面飄去。
她眨了眨眼。
不是錯覺,她确實脫離了下降流,一點點往海面飄去。
深黑的斷崖在她足底越來越遠,頭頂的光線逐漸明晰,海水重新變得透亮。
耳畔蓦然回響起吐氣的氣泡聲,有人在她身側呼吸。
下一秒,她意識到自己嘴裡有一個堅硬的異物,帶着鹹腥的海水味。
鐘意下意識想吐掉嘴裡的異物,一隻有力的大手覆上來,堅定地按在異物上。
新鮮氧氣沖開水流,順暢地湧入她的肺部。
胸肌大得能悶死她的澳洲男人,三兩下解開她的裝備,放任她腰上的配重、背上的氣瓶和壞死的BCD一同沉向海底。Andrew一手緊緊抓住她的腰,一手将自己裝備上的備用二級頭塞進她的嘴,給她灌入自己氣瓶裡的氧氣,拎着她緩慢上升,還不忘在海下五米停留,留出肺部适應的安全時間。
完全是基于本能地呼吸着,她大口大口咽下潛伴的氧氣,順從地被拎着上升,直到腦袋終于沖出水面。
男人仰面沖出海水,一把摘掉二級頭,有力的雙臂将她托在自己身上,奮力踢動腳蹼。遠處的潛店小艇注意到了海面上的動靜,迅速破開海浪而來,Andrew大罵着髒話,輕而易舉地舉起鐘意的上半身。船長急忙奔到船舷,手忙腳亂地将失去了行動能力的鐘意拉上小艇。
頭痛欲裂的鐘意,混亂中聽見有人躍過小艇奔到她身邊,滾燙的手心用力按壓着她的胸膛,迫使她不斷吐出肺部的海水。
鼻尖抽動,她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混雜了松樹、薄荷和海鹽。
清新中夾雜着低沉,沉穩裡夾雜着大海和夏日,像是把海風倒灌進高地的森林,冰川與烈焰在世界盡頭相撞,竟然相融。
數億種香氣中,僅此一位。
鐘意勉強撐開眼皮,面前的人臉分明膚色發白,絕非她認識的某個人。
絕非那種香味的主人。
腹部抽搐,她掙紮着嘔出一口海水,後頸立即被手臂環抱住。
視線動了動,近在咫尺的人臉,由模糊逐漸變得清晰。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出聲:“陸——”
下一秒,強烈的海風氣息将她包裹在内,男人俯下身來,冰涼失溫的唇形瞬間覆住她的唇瓣,霸道而不容置疑。
?
鐘意的口腔猛地被送入一大股新鮮空氣,身前男人擡頭的瞬間,她綿軟地驚叫起來,伸出手臂按在他濕漉漉的胸前。
陸風行怔了怔,結實的手臂再次繞到她頸後,一把将她從地面攬起,抱上船舷邊的座椅。
他按住她瘦削的雙肩,用力晃動着,同時大喊道:“醒了?!”